Monday, December 7, 2020

寓言六則


《變形金剛》

在遙遠的宇宙深處,有一顆星球叫斯比頓。這是一個很美麗的世界,而且那裏的人有着高度的文明,建設了繁榮昌盛的社會,斯比頓人都安居樂業,幸福快樂。斯比頓就像是宇宙中一盞耀目的明燈。

有一天,斯比頓人發現自己原來是可以變形的,隨心所欲,變什麼都可以。漸漸,有一些斯比頓人喜歡變形做汽車,他們自稱博派。另外有一些斯比頓人喜歡變形做飛機,他們自稱狂派。博派和狂派都自以為是,認為所有斯比頓人都應該跟自己一樣,還互相鬥爭,勢成水火。雙方為了招攬成員,甜言蜜語、威逼利誘、顛倒是非、教唆煽動,無所不用其極,使斯比頓星變得污煙障氣、黑白不分。

終於,兩派的鬥爭變成全面的戰爭,使這個曾經美好的地方滿目瘡痍。但即使如此,那些非博派非狂派的斯比頓人還是繼續沉默,不願意站出來,制止博狂兩派摧殘自己的家鄉。最後,也不知是博派還是狂派,引爆了終極炸彈去毁滅對方,但同時斯比頓星也要被炸毀了。在天崩地裂,末日降臨的一刻,博狂兩派還在拼個你死我活,對於親手毁滅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同胞,依然毫無悔意。而其他沉默的斯比頓人終於覺醒了,悔恨自己當初袖手旁觀,間接毁滅了自己的星球,但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在巨大的爆炸中,斯比頓星炸成了粉碎,博派、狂派和所有斯比頓人都灰飛煙滅,以往的光輝沒有剩下一丁半點。

 

《新狐假虎威》

狐狸是老虎的手下,經常仗着虎威,在森林裏到處逞兇作惡,欺負其他動物。但是,其他動物漸漸學會組織起來,跟狐狸對抗,一天,甚至把狐狸打走了。狐狸哭喪着臉跑到老虎面前投訴,老虎就從身上拔了一撮虎毛給狐狸,並跟牠說:「你拿着這撮虎毛,其他動物看見了,便會想起我,就會怕了你。」於是,狐狸便拿着這撮虎毛,走進森林,其他動物看見牠手上的虎毛,就想起兇惡的老虎,果然真的怕了狐狸。狐狸見了,非常得意,又再到處欺負動物了。但是,其他動物漸漸想通了,不過是一撮虎毛,根本沒什麼好怕,就把狐狸打走了。

狐狸便再次跑到老虎面前投訴,老虎看見這個無能的手下,心中有氣,但還是出手相助,拿了一張自己的照片給狐狸:「你把我的照片掛在頭上,其他動物看見了,便會想起我,就會怕了你。」於是,狐狸照辦,便走進森林,其他動物看見牠頭上的照片,就想起兇惡的老虎,果然真的怕了狐狸,狐狸又再橫行無忌了。但是,其他動物漸漸想通了,不過是一張照片,根本沒什麼好怕,又把狐狸打走了。

再一次,狐狸跑到老虎面前投訴,老虎對這個一而再, 再而三丟自己臉的手下非常不滿,但為了保住自己的威風,唯有親自出手,跟狐狸說:「我和你到森林裏走一趟,看牠們還怕不怕!」於是,老虎便和狐狸一同走進森林。可是,其他動物已經看穿了狐狸的虛有其表,現在甚至連看見老虎都不怕了。老虎見着怒不可遏,猛叫一聲,果然虎威凜凜,其他動物這才知道厲害,紛紛逃跑。狐狸得意地向老虎說:「老闆,你真厲害,看牠們以後還怕不怕我!」老虎駡道:「你這個孬種!每次都要我出手,還墮了我的威風,留你有什麼用!」便撲上前去,把狐狸吃掉了。

 

《引虎()入室》

小綿羊們的家外忽然來了一群狼,狼群不斷撞擊大門,想要衝進來吃掉小綿羊。小綿羊害怕得很,奮力頂住大門,不讓狼群進來。其中一隻小綿羊說︰「這不是辦法,我去外面找其他動物來幫忙。」其他小綿羊說︰「你走了就少一分力量,不如留下來合力抵住狼群吧!」那隻小綿羊說︰「你們懂什麼,外面有很多正義的力量會來幫我們呢!」說罷就從後門走了出去找幫忙。

不久,那隻小綿羊回來了,果然找來了幫手,是一頭威猛的老虎。小綿羊說︰「看,我找了老虎大哥來幫忙,有老虎大哥在,那些狼算得什麼」老虎隨即大叫一聲,果然聲勢嚇人。小綿羊得意地打開大門︰「老虎大哥,你去收拾他們吧!」話才說完,狼群就衝進來,張牙舞爪。老虎看見他們兇狠的樣子,竟然嚇得全身發抖。抖着抖着,一身老虎皮居然掉了下來,露出裏面的真身肥豬一頭。原來所謂猛虎,只是一頭肥豬披着虎皮裝出來騙其他動物,到處招搖撞騙,沽名釣譽。肥豬看見狼群這樣兇惡,掉頭就走。那隻小綿羊竟還說︰「你別走,留下來幫忙啊!」肥豬還管你綿羊不綿羊,一溜煙就跑了。狼群見小綿羊的幫手竟是這樣,哈哈大笑,撲上前來,把小綿羊們,包括那隻自以為聰明卻蠢到家的小綿羊,統統都吃掉了。

 

《猩猩猴》

森林裏住着一群猴子和一群黑猩猩,牠們各自有自己的地盤,在自己的地盤內覓食。可是,黑猩猩很霸道,常常跑到猴子的地盤去搶食物。黑猩猩一直覬覦猴子地盤內一處食物最豐富的樹林,一天發動攻擊,把那片樹林搶過來,還把在那裏的猴子俘擄了。其他猴子不敵,只得撤退。

被俘擄的猴子被逼在那片樹林為黑猩猩工作,隨著時日過去,這些猴子非但沒有反抗,沒有想念其他猴子,還甘心情願做黑猩猩的奴僕,甚至自稱為「猩猩猴」,奴性深重,面皮特厚。後來,猴子反攻,趕走了黑猩猩,重奪那片樹林,也解救了這些猩猩猴。

但是,能夠和自己的同胞團聚,能夠再次頂天立地做一隻真正的猴子,猩猩猴非但沒有半點高興,還常常緬懷做黑猩猩奴僕的日子。有時,食物短缺,生活過得苦,猩猩猴就特別想念黑猩猩,而去怪責其他猴子,要牠們捱苦。猩猩猴整天盼望黑猩猩能夠回來再次做自己的主子,自己可以再次做人家的奴才。終於,牠們跟其他猴子說要離開去找黑猩猩,其他猴子無奈,就讓牠們走,但對猩猩猴說︰「你們走了,就別再回來,從今以後,你們就不再是我們一份子

猩猩猴來到黑猩猩的地盤,乞求牠們收留自己,好讓自己再做奴才。黑猩猩哈哈大笑︰「你們是猴子,我們是黑猩猩,為什麼要收留你們?但話說回來,我們佔據過很多地方,從沒遇過像你們這麽忠心的奴才啊」說罷就把猩猩猴趕走了。於是,牠們就想回到猴子那裏去,但猴子已經唾棄了牠們,不讓牠們回來。猩猩猴無家可歸,只得在森林邊緣掙扎求生,但那裏食物稀少,不久,猩猩猴便全都餓死了。     



《傻子開門》

寧靜的鄉郊有一所房子,裏面住了一家人。一天,門外忽然來了一個瘋子,大叫大嚷,說要把房子裏的人全部殺光,還拿着斧頭狂砍,想要劈開大門。房子裏的人嚇得馬上報警。他們慶幸還有一道大門擋住,可是那個瘋子狂砍猛劈,終於還是會破開大門的。這家人希望擋得一時是一時,只要等到警察來把那瘋子制服就沒事了。

這家人有個傻子,他不滿瘋子在外面大吵大鬧,向門外不斷挑釁︰「瘋子你別再吵」,「你沒種,只懂在外面找我們麻煩!」瘋子聽了,激得更狂,加緊在門外劈。那個傻子便把家裏的東西往門上擲,壁壁拍拍的響個不停,以為這樣就能把瘋子嚇跑。可憐房子裏的東西都被傻子擲壞了,瘋子還未進來,房子已經砸得稀巴爛了。最後,那個傻子居然還自己打開大門,指着門外的瘋子駡道︰「你有本事就進來,我跟你拼過……」,話還未說完,瘋子就衝進來,把房子裏的人全都砍死了,只留下傻子沒殺,之後便跑掉了。傻子見家人都死光了,傷心痛哭。

不久,警察來了,就問傻子事發經過,傻子就說都是瘋子的錯,彷彿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然後警察問︰「那麼,是誰開門讓那瘋子進來的呢?」傻子這才恍然大悟。

 

《驕傲的漁()民》

從前,有一條農村,由於連年失收,村民日子都不好過。這還不止,村子還經常受到土匪惡霸的侵襲,勒索錢財。這條村子的盡頭,是一個漁港,那裏的村民跟其他務農的村民不同,都是漁民。由於漁穫豐富,漁民的生活都過得比農民好。而且,由於雙方鮮有來往,大家的生活方式也不一樣。漸漸漁民們都認為自己跟農民不同,甚至高人一等。現在惡霸來了,無論農民和漁民都想把他們趕走。但是漁民只想獨善其身,根本沒有想過農民,不想跟農民合力一同趕走惡霸。

農民對漁民說︰「你們人數少,而且惡霸很利害,我們同心合力才有勝算啊!」

漁民卻說︰「我們只想漁港沒事,你們的事我們不管。」

農民驚訝道︰「但我們都是在這條村子生活,都是一家人啊!」

漁民交叉着手,面露不屑︰「誰跟你們一家人?你們只貪我們的漁穫。而且我們都是斯文人,不像你們都是老粗。」

「可是我們都是同一的祖先,同一的血脈,同一條村子啊!」

「你們別跟我們說這些祖宗血脈的事了,你我各自生活的這些年來,我們早不當自己是你們村子的人了,我們是這裏的漁民

漁民說完就離開了,農民只好失望地回去。之後漁民就去跟惡霸說︰「我們不是這條村子的人,你們要錢就去問他們要好了,別來我們這裏」惡霸聽了大怒,就在漁港大開殺戒。漁民人數少,衝動魯莽,又不會搏鬥,又沒有戰略,跟惡霸相比,可謂強弱懸殊,根本不是惡霸的對手。結果,漁民死的死,逃的逃,最後惡霸還放火將漁港燒成一片焦土。

後來,村民齊心合力,一同起來反抗惡霸,村民加緊防衛,努力建設,不但沒有惡霸再敢來侵擾村子,而且收成也好起來了。這時,村民來到漁港,想要把它重新建設起來。他們看着一片焦土,想起從前的漁民,不禁搖頭嘆息。 

 

(完)

 

Friday, November 13, 2020

無悔

(苦戀系列完結篇)

 

一)

阮三才一看,來人是個笑面迎人的胖子,手上拿着個托盤。他走到卓子前,把托盤放下,拉開了椅子,便坐在阮三才面前:「阮教授,這裏有些熱茶,還有些香煙,你不用客氣。」,說時面上還是笑瞇瞇的。

阮三才只感到對方的裝模作樣,冷冷地問:「你是誰?」

「我叫秦嘉泰,是偉大的中國共產黨黨員,我和一些同志在這裏為解放江南地區做準備工作。」

阮三才早聽說有共產黨特務在杭州活動,但沒想過會遇到,還是有點驚訝:「你直認不諱,想不到你們這樣高調。」

秦嘉泰依然笑容滿面:「怎麼說好呢?反正也是公開的秘密,而且國民黨已經節節敗退,我們勝利在望,很快就不用再做這些地下活動了。」

秦嘉泰洋洋自得的模樣,阮三才實在忍不住:「你別以為你們已經赢定了,國軍反攻的時候,你們都要落荒而逃!」

「阮教授,如果你真的這樣想,恐怕你就要失望了。而且你在我手上,還是客氣一點好。」

「你們為什麼要抓我來這?」

「對了,也是時候說正題。我負責在江南一帶進行思想工作,包括游說勸導江南地區的知識份子接受共產主義和共產黨。正如在全國範圍內一樣,我們希望所有的思想都能夠統一在共產主義上,所以對知識份子的工作是很重要的。現時有很多江南的知識份子已經接受了共產主義和共產黨,為解放營造了良好的條件。」

「但是…,」秦嘉泰頓了一頓,又堆起了滿面的笑容:「他們的重要性都不及你啊,阮教授。你是全國知名的數學家,而且你一向反對我們,如果連你也能加入,將會有十分好的統戰效果,我們十分期待你的加盟呢!」

「要我接受共產主義?你這是痴人說夢話!」

「阮教授,你何必如此固執?不過是一種態度,退一步就海闊天空了。」

「這不是態度而已,而是對人性和價值的堅持,這也是我和你的分別。」

秦嘉泰搖搖頭,笑笑說:「人性和價值不過是資產階級的幻想而已,這世上只有階級和階級之間的鬥爭,所謂人性和價值只是每個階級的私利的代名詞。」

「但是,你們始終承認自己是中國人吧?你們不是經常搬出民族自強的口號嗎?你作為一個中國人,應該要知道共產主義和我們的文化傳統是相違背的。我們的文化強調人心和人性,我們的歷史貫徹着的是一種人文精神。作為一個人的意義、作為一個人的自由作為一個人的生活,在我們的文化裏,是受尊重的。這些價值和共產主義信奉唯物史觀而將人物質化、只承認階級性而否認普遍人性、只承認集體主義而否認人的個體性,根本是完全相反。如果你們真的認為自己是中國人,真的要自強起來,就根本不應該接受共產主義。」  

「我們國家的歷史和世界歷史都一樣,本質上都是階級間的鬥爭史,從奴隸時代開始,到封建社會﹐到資本主義,最後到共產主義,都是階級的鬥爭,沒有你所說的那些什麼人性、精神和價值,我國的歷史都是這樣中國共產黨就是要在中國實現共產主義時代的來臨,讓無產階級得到最後勝利。」  

「你這是以偏蓋全,你說的所謂鬥爭,只是朝代更迭時的情況,當權者殘暴不仁,人民自然起來反抗,這並非階級間的鬥爭。在大部分的時間,我們的社會都是和諧的,而且重視人的價值,政治、民生和文化都以人為本,不以物為本,這就是人文精神的傳統。凡違背這個傳統的朝代,像秦和元,都是不得人心而瞬即覆亡。」

「你把那個封建傳統說得這麼好,那我國為何積弱至今,飽受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和資本主義的侵略呢?」

「現在我們國家的確處於歷史的低潮,要向西方學習,要實行民主制度把政治合理化,要建立科學精神以充實學術,這些都和自身的文化傳統相符相應。可是在此急劇轉變的時期,人心惶惑,才讓你們乘虛而入,大大扭曲了國人的思想。」

「阮教授,你雖然振振有詞,但你有沒有想過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主觀想法,並非事實。事實是我們得到廣大人民的支持,得到廣大知識份子的支持。人心向背就是最好的證明,你應該跟廣大群眾一樣,棄暗投明,加入我們!」

「在失去理性的時代,在黑暗的時代,事實並不一定就是真理。幾百年前,很多人都相信太陽是繞着地球轉的,這是事實,但這事實是真理嗎?」

「阮教授果然名不虛傳,辯才出眾。但是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你這些想法如今有人相信嗎?有實踐的餘地嗎?不能實踐出來,又如何知道孰真孰假?而且你不要忘記,在人人都相信太陽是繞着地球轉的時候,那些相信地動說的人有什麼下場。」

「為真理而死總算不枉,而且我是個頂天立地的中國人,寧死也不接受共產主義!」  

「唉,阮教授,何必要生要死呢?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我們來換個方式看看,那些加入我們的知識份子不是過得很好嗎?你看郭沫若同志,現在已是文化界的領袖了。也不怕跟你說,馮友蘭教授也已經私下跟我們通過幾次信,表示願意接受共產主義了。你何不學學這些人,成為新中國學術界的翹楚呢?」

(註:郭沫若從民國時代起便是有名的文人和學者,但為人卻很受爭議。後來加入共產黨,成為第一御用文人,極盡諂媚之能事。馮友蘭在民國時已是有名的哲學家,他也認為自己是儒家學者。為人搖擺不定,民國時經常結交國民黨高層,但當共產黨興起,又改投共產黨。)

郭沫若恬不知恥,馮友蘭見風使舵,你們就只能招覽到這些人。」

「恬不知恥不過是小資產階級掩飾自己軟弱無能的藉口,至於見風使舵,那不就是適者生存嗎?」

就憑這句話,阮三才把眼前這個人鄙視到了極點:「你走吧,我不想再和你多費唇舌!」

「那好吧。」秦嘉泰邊說邊站起來。

「既然這樣,我唯有把你這個殺人犯交給警察局吧,好讓所有人都知道你阮教授因妒成恨,恨極殺人。到時你身敗名裂,看還有沒有人再聽你說這些大道理!」

阮三才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法反駁。

秦嘉泰睥睨着阮三才:「看,這就是你們知識份子的弱點 名節,把這種虛無飄渺的東西看得比性命還重要。你就在這兒待下去,好好考慮我的提議吧!」

秦嘉泰說罷就往門外走,阮三才想追出去,但已經有人進來把他擋住,他只能在秦嘉泰身後大叫:

「你要把我關到什麼時候!」

秦嘉泰!」

 

二)

阮三才就這樣被關着,秦嘉泰倒沒有難為他,只是不知道還有什麼企圖。阮三才一直數着日子,被囚禁已經差不多一個月,現在已經是194812月底了。他想看書打發時間,秦嘉泰就只給他看《資本論》、《國家與革命》、《實踐論》和《矛盾論》這些有關共產主義的書,但他早已看過了。他又要了些紙筆,想寫些東西排遣愁悶,可是根本無法專注,因為他心裏只想着方潔心。她跟施宗文一起的情景深深烙印在腦海中,每次想起來,都像扯開一道傷疤,連皮帶肉,痛徹心肺。阮三才實在想不通何以方潔心要移情別戀,自己這樣愛她,是愛得不夠嗎?還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但為什麼偏偏要是施宗文?想起他,阮三才的思緒就更複雜 既是憤怒,又是嫉妒,也是內疚。他已經死了嗎?為什麼自己會這樣衝動?當時自己是怎麼想的?他只記得那股憤恨,就像地獄來的無明怒火,悄無聲色卻熾烈強猛,焚燒着靈魂,摧毀了意識。內心只知道狂暴,只知道毀滅,還有那陣復仇的快意…。每次想到這裏,阮三才就不敢再想,生怕再想下去只會被仇恨吞噬。

突然,房間的門打開了,進來的人讓阮三才震驚不已︰「怎…怎會是你?」

「我死不去,你很失望吧。」來人竟是施宗文。

「你…!」阮三才感到那股憤恨又升起來了。可是,施宗文接着說的話卻讓他打住。

「算了吧,我不怪你,是我欠了你,就當是我還你的。」因為自己也深愛方潔心,施宗文很明白失去她是如何難受。

「你不用惺惺作態。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事到如今,也不用隱瞞,我是共產黨員,而且是這個特別部隊的成員。」

「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你在大學的這些活動,都是共產黨背後策劃的。但我問你一句,你對得起你叔父嗎?他知道的話,他會何等痛心?」

「這你不用管。只要國家能變好,叔父遲早會明白。」

「你為什麼要來?是要看我窮途潦倒的樣子嗎?」

「我是來放你走的。」

「什麽?」阮三才實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在醫院躺了一個月才完全康復。回來之後才知道你被抓來了,我就跟部隊的領導說希望他放你走,他也不同意秦同志這種做法,所以他便讓我來帶你走。」

「你為什麽要幫我?」

「我和你本來就沒什麼深仇大恨。而且…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我對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同了,包括對你的看法。」

「我不用你來可憐

「那你到底走還是不走?」

「這還用問?你們根本就不應該抓我到這裏來。」

施宗文將一塊黑布拋給阮三才︰「這兒是我們的一處基地,它的所在不能讓你知道。你把雙眼蒙住,然後我帶你出去,到了適當地點,你便可離開了。」

阮三才無奈,只得照辦。然後感到施宗文捉住自己的手臂,領出了房子外面,之後感到是上了一輛馬車,車子便往路上走了。

在房子外,有兩個人在後面看着阮三才和施宗文離開,是閻致遠和秦嘉泰。

「我還是不同意放他走。」秦嘉泰語帶不滿。

「解放軍很快就會南下,我們還是集中人力物力,做些實際的準備工作好,你的思想戰綫工作暫且擱一擱。」閻致遠顯然才是決策人。

「但我關了他這麽久來消磨他的意志,正要開始將他思想改造,現在放他走,真是功虧一簣!」

「我看不是這樣。他被關了一段日子,樣子雖然有點疲憊,但面上卻一點消沉萎靡之色也沒有,可見此人意志十分堅強。你那些思想改造的方法未必有效。」

「這你不必操心。你別要忘記,思想戰綫的工作我是直接向黨中央負責的。」

「我當然記得,但你也別要忘記,我是這個部隊的總指揮,你也要向我負責的。」

「這個當然了,閻同志。」

「這就好了,秦同志。」

然後閻致遠便走回房子去。秦嘉泰在後面看着他,眼中盡是不忿之色,心想︰「看我什麼時候把你取而代之!」

看來二人的矛盾已非一朝一夕的事,秦嘉泰早就對閻致遠十分不滿。

在路上走了一段時間,馬車終於停下來了。施宗文帶阮三才下了車,把布條除下︰「再往前走,就是你家,潔心正在等你。」

換了從前,能回家見到方潔心,是自己最期待的事,但現在阮三才已經不知道應該要怎麼想了,只能說︰「她怎樣了?好嗎?」

「她很好,只是很擔心你。」

「你們在一起有多久了?」

「一年了。」

「已經一年了?」阮三才深吸了口氣,心想原來自己被蒙在鼓裏,當做傻瓜般愚弄已經一年了。他沒再說話,便舉步維艱地往回家的路上走。

 

三)

熟悉的房子,熟悉的大門,卻再無回家的感覺,只有苦澀和難堪。阮三才站在門外,進又不是,走又不是,他嘆了口氣,終於無奈地推門進去。房子裏依然是窗明几淨,跟往昔一模一樣。這兒曾經有多少幸福時光,有多少缱绻柔情,如今已經一去不返了。不知不覺間,他走到飯卓前,當日自己就在這上面拿起了刀,走進廚房刺傷施宗文,才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感覺卻是這樣遙遠和陌生。這一切真的發生過嗎?

「三才,你回來了!」

這聲音,曾經讓阮三才魂牽夢縈,他回頭一看,除了方潔心,還會是誰?

方潔心從未見過阮三才如此落泊的樣子,心裏非常難過:「三才,他們有沒有為難你?」

「沒有。」阮三才難以相信自己會這樣冷漠地跟方潔心說話。

二人就這樣默默地站着,久別重逢,卻是相對無言。方潔心之前已經練習過無數次,在見面時要說什麼話,但真的在阮三才面前,卻是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還是阮三才先說話:「潔心,這一個月來,我不斷想,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三才,是我傷害了你,對不起。」

「是我做錯什麼事嗎?還是我愛你不夠?」

「你對我情深義重,是我辜負了你。」說到這裏,方潔心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阮三才見着心痛:「這…這實在是太難了。我們…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方潔心已經泣不成聲。

二人又再次沉默,而時間仿佛在他們之間停頓了,好像要讓這種令人難受的寂靜,更沉痛地去折磨阮三才和方潔心。終於,不知過了多久,二人的情緒才稍為平伏下來。

「潔心,無論發生什麼事,我也不會難為你的。只是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跟別人一起?弄不清楚,我死不冥目!」

「三才,我說什麼可能你也聽不入耳,可是愛情本來就是無道理可言。我跟宗文一起,那種感覺…讓我明白到我要的是什麽。」

「你要的是什麼?」

「愛情的追求和滿足。」

「而我不能給你?」

「三才,你對我太好太好了。可是,愛情不是數學,沒有永遠對等的方程式。我只能說,在你和宗文之間,我…我選擇了宗文。」

「但如果我說我不能沒有你,你會回來我身邊嗎?」

看着阮三才的樣子,方潔心幾乎又要心軟了,但想起正是自己的猶豫不決,致使有今天的苦果,她終於狼下了心:「三才,我不可以再自欺欺人,請你原諒我。」

「那我們是真的完了?」

「三才,對不起。」

「可是,既然這樣,你為什麽要瞞住我整整一年,把我當是傻瓜般愚弄?你知道我的感受嗎?」

阮三才這句話,叫方潔心愧疚到直達靈魂的最深處,她無法正視阮三才:「三才,這完全是我的錯,我的猶豫不決對你做成了更大的傷害。我實在難辭其咎,我不敢奢求你的寬恕,我只能求你不要恨我!」

「恨你?恨你?」阮三才別過了身,不斷抓亂自己的頭髮,然後回頭跟方潔心說:「潔心,你知道最使我氣憤的是什麼嗎?即使發生了這麽多事,可是到了這一刻,我還是這樣愛你!但我應該是恨你的! 那我為什麼還要愛你?我這不是自作孽嗎?」

到此,方潔心再也忍不住,眼淚又奪眶而出:「三才,你的深情厚意,我只能來生再報了。」

阮三才頹然地坐下來,雙眼凝視着地面:「我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我要搬到別處去。」

「不,這裏是你的家,要走的是我。」

「你要到那裏去?到施宗文家嗎?」

「我…我不能就這樣跟他住在一起,至少現在不能。」

「你孤身一名女子,不要流落在外,你還是住下來吧!我還有施教授房子的鑰匙,我會搬到那裏去。」

然後,阮三才就隨便收拾些衣物,方潔心呆呆地看着,哀傷到無以復加。阮三才收拾完畢,便要離去,走前跟方潔心說:「離婚的手續,我遲些會去辦。」,說完便離開了,也沒再回頭看一下。雖然早知是無法挽回,但方潔心還是不能相信,這些年來的夫妻情義,便這樣隨着阮三才的離開,就此一刀兩斷。

門外,阮三才再也忍不住流下淚來。他還記得當初跟方潔心搬到這房子時,他曾經想要在這裏和方潔心廝守一生,那時侯,自己是多麼幸福的人啊!現在這兒卻只有遺憾,而自己也失去了最愛的人。阮三才看着外面這條路,自己已經走過不知多少次,卻從未像如今這般孤單凄涼。

這時,在房子的一角,施宗文正看着阮三才越走越遠。原來他怕阮三才會再衝動起來,傷害方潔心,所以偷偷地跟着他回來了。此刻,施宗文瞧着阮三才的背影,想起剛才他跟方潔心的對話,對於這個從前的敵人,已經放下了敵意。

 

四)

新的一年開始了,現在是1949年。歷史將會永遠記着這一年,記着這時代的激盪壯闊,記着這世道的煜爚晦暗,記着這人間的悲歡離合。

國共內戰的形勢才於年初就已經急轉直下,這場戰爭中最重要的一場戰役 淮海戰役,剛剛結束,解放軍大獲全勝。經此一役,國軍主力幾乎全被殲滅,而且共產黨基本上控制了長江以北的華東、中原地區(至於東北地區則早於遼潘戰役之後,已為共產黨控制),國民政府名義上的首都南京(從19491月開始國民黨便逐漸將機構遷至廣州,廣州已經成為國民政府實質上的首都)和經濟中心上海處於解放軍的直接威脅之下。這優勢也奠定了解放軍進佔長江以南各省的基礎。這時包括杭州的江南一帶,更加風雨飄搖、動盪不安。人心思變,反對和害怕共產黨的人已開始逃到南方,而支持共產黨的人則再無顧忌,盼望早點得到解放。

阮三才實在接受不了局勢變成這個模樣,只不過關了一個月,重獲自由不久,國家便翻天覆地了。眼看着共產政權的步步逼近,阮三才既因共產黨的竄起壯大、國民黨的無能失敗而憤慨,也為人心的淪喪於共產主義、國家的陷落於災禍劫難而痛心。再加上方潔心的離開,阮三才只覺世界已經崩塌了,這幾個月來接二連三的打擊使他的情緒直陷谷底,彷彿人生已無任何希望,心靈已無任何慰藉。

這夜,阮三才在施可名的老房子裏,一面抽煙,一面喝酒。屋內已無多少傢俱陳設,顯得冷冷清清,就如同他的人生一樣。阮三才最近才發覺一個人在傷心失意的時候是格外清醒的,要一醉解千愁也不是件易事。他舉起酒瓶想再喝,才發現已經喝完了。他一陣惱怒,就把酒瓶往牆上一摔,酒瓶碎了,但他還是氣得胸口起伏不定。自從知道方潔心和施宗文在一起,恨意和戾氣便不知不覺在阮三才心裏一直滋長。

忽然,外面傳來敲門聲。阮三才也懶得起來,就在椅上喝問:「誰!」

「阮教授,是我,秦嘉泰。」 

阮三才一驚,心想:「怎會是他?」便走近門後:「你來幹什麼?滾吧!」

「阮教授,我絕無惡意,只是有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我沒什麼要跟你商量。」

「阮教授,何必拒人千里呢?我只一個人,你不是怕了我吧?」

阮三才冷哼一聲,心想:「以為我怕了你,就看你葫蘆裏賣什麽藥。」便開了門。

秦嘉泰進來,依然掛着一臉笑容。他放下了外衣,看見卓上的香煙,又聞到阮三才的滿身酒氣,心想:「哈,監視了你一陣子,果然來對時候了。」口中卻說:「阮教授,怎麽一個人喝悶酒呢?」

「少說廢話,你到底有什麽事?」

「首先,我想誠心地跟你道歉,之前我這樣對待你,實在是我的不是,我不應該這樣急進。」

說罷便在卓上放下一個瓶子:「這是沈永和的五十年陳釀花雕,現在已經很難找到了,借此向你賠罪,請你收下。」

「你拿回去!我不想和你們有什麽瓜葛。」

「縱然你不想,可是我們早就和你有瓜葛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的施同志不是早就和你有瓜葛了嗎?」

「我和他之間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沒有關係。只是這位施同志,年少氣盛,仗着部隊領導閻致遠同志賞識他,便目中無人。最近,我得知他還勾引了尊夫人,使得你們夫妻離異。這種勾引良家婦女的所為,真是我黨的恥辱!我實在是看不過眼!」

提起這件事,阮三才既羞恥、又憤怒:「你們共產黨的人就是這種質素!」

秦嘉泰看見阮三才恨得緊握雙拳的樣子,暗自冷笑,面上卻正義凜然:「阮教授,你錯了,我黨非常重視黨員的紀律和素質。我早就對施同志十分不滿,可是閻同志卻包庇他。至於這位閻同志,身為領導,卻其身不正,生活腐敗,行為惡劣,我早就想告發他。如今,我知道你也身受其害,所以今夜我特意前來,就是想邀請你跟我合作,一同除掉這些敗類!」

「和你合作?我才不會和你做些見不得光的事。」

「阮教授,我保證不會有任何見不得光的事。我心中已經有一個計畫。」

「什麼計畫?」

「閻致遠有什麼行動,我會事先通知你,你就去南京向那邊搞情報的人通風報信。致於要找的什麼人,要怎麽找,我會再告訴你。解放軍現在已經兵臨城下,國民黨絕對不會在這時讓自己的後方出事,不知道沒辦法,知道了一定會來破壞閻致遠的行動。只要他不斷失敗,黨中央便會對他失去信任,到時我再把他們那伙人的惡劣行為一併上報黨中央,我就可以說服中央撤掉閻致遠。靠山一走,施宗文也留不下來了。」

阮三才奇怪:「你為什麽要破壞自己人的行動?那樣不是會影響了共黨在這裏的部署嗎?」

「勝利對我們來說只是遲早的事,稍為拖延一下,影響不大。」

「但你為什麽需要我?你已有門路,自己去南京告密不就可以了嗎?」

「因為我需要一個信差,一個在國民黨眼中信得過的人,這個人就是你。你反共的立場遠近馳名,又是知名學者,而且你被大學停職之後,南京那邊有不少人都同情你,你絕對有背景有理由叫他們信服。你就說你在我黨之中找到一些線人提供情報就是了,致於具體要如何說,憑阮教授你出眾的口才,應該難不到你吧?」

「我口才再好,也不能叫他們貿然相信我。」

「第一次不會,第二次不會,到了第三次,當他們看見你的情報真的準確,自然會相信你。所以,這不是一兩次的事,得長期做下去。」

阮三才聽完秦嘉泰的計畫,暗暗吃驚,心想此人心計真的利害,這樣的人那會白白幫自己?「你不會只是看不過眼便來幫我吧?讓我猜猜,閻致遠走了,就是你來當領導吧?對不對?說到底,不過是你自己想爭權奪位而已。」

「我可沒說過我是白幹的。」

「出賣自己人,你好卑鄙。」

「這只是見仁見智。別只說我,看看你會有什麽得着。施宗文走了,你不是大仇得報了?尊夫人不就是會回來你這兒嗎?」

阮三才聽了怦然心動,報仇?潔心?但是他尚有最後的一分理智:「就算我要報仇,我自己會去,不用跟你合作!」

「阮教授,請怒我直言,你看你如今這個樣,你憑什麽去報仇呢?」

阮三才聽了大怒:「你說什麼?」

秦嘉泰氣定神閒:「阮教授,你別衝動,我無意冒犯,只是說事實,你自己冷靜想想就知我說的沒錯。施宗文有閻致遠做靠山,有共產黨做靠山,你呢?不過一介書生,沒有我,你憑什麽跟他鬥?」

阮三才聽了,雖然不服,卻沒法反駁,只能說:「我自然會想到辦法。」

秦嘉泰見阮三才已經洩了氣,便乘勝追擊:「你有辦法便不用躲在這裏了! 你有辦法便不會讓別人搶走你老婆了!施宗文現在跟你老婆在外面風流快活,你呢?就只會窩在這所破房子裏,借酒澆愁,當縮頭烏龜!」

「秦嘉泰,你…!」阮三才激動得青筋暴現。

「阮教授,我實在是替你難過,才把話說得這樣白啊!」

阮三才的思想已經一片混亂。

秦嘉泰趨前一步:「施宗文搶走你的國家,搶走你的愛人,你不恨嗎?你不想報仇嗎?」

阮三才再次想起那股復仇的快感,眼神像着了魔一樣閃爍不定

 秦嘉泰見機不可失,直走到阮三才面前,像那引誘伊娃吃下禁果的毒蛇一樣,在阮三才耳邊說道:「除掉閻致遠,除掉施宗文,尊夫人便會回到你身邊,到時候,你們就可以再次雙宿雙棲了!」

阮三才終於把持不住:「好,我答應你!」

秦嘉泰滿意地笑着:「這真是太好了! 我會再聯絡你。」

臨走前,秦嘉泰不忘再次掛上那副招牌笑容:「阮教授,謝謝你,我們一定會合作愉快!」

阮三才全身乏力地坐了下來,把臉深深埋在雙掌裏,不明白何以自己會在仇恨之中不斷沉淪,無法自拔。

 

五)

自從跟阮三才分開了,方潔心一直都愁懷不展。一方面她知道分開是正確的,但另一方面她又想念阮三才的情義和那些平靜的日子。很自然地,她就會把這些跟施宗文的輕憐蜜愛、款款深情比較起來。到底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一顆心能否同時愛兩個人?自己這樣想是否很自私?這些問題縈繞心頭,叫她悶悶不樂。

施宗文知道方潔心難過,一有機會就去陪伴她。局勢不穩,大學已經停課,可是部隊的工作卻因內戰進入關鍵時刻而變得更繁重,他能和方潔心相處的時間反而少了。而且施宗文現在更要參加搜集國軍的調動和補給的情報工作,危險性比從前大大增加了,這使方潔心倍感擔憂。

這天,二人相約在西湖見面,但施宗文遲到了,方潔心便獨個兒在湖邊等他。時值隆冬,杭州已經下過幾次雪了。 地上、亭子上、長椅上也都像蓋上了一層白色的絲絨,連樹枝也掛滿了點點雪花。遠處的石橋在這一片白茫茫之中,顯得格外孤清凄冷。可是,湖水並沒結冰,偶爾寒風吹過,輕輕漣漪蕩漾,為這蕭索人間,添上靈動之意。方潔心看着,心裏一陣牽動。

「潔心!我遲到了,對不起!」施宗文趕過來。

「你小心走,別要滑倒。」方潔心微笑着說。無論如何,能和施宗文一起始終是讓她快樂起來的原因。

「部隊的事讓我耽誤了時間,你等了很久吧?」

「不要緊,你那邊的工作重要。」

施宗文知道方潔心一直都不希望他從事特務的工作,可是因為愛自己的緣故,從最初的反對,到現在能夠諒解和接受,這使他十分感激:「潔心,戰事一完結,我就會退出,到時候我們便可以經常在一起了。」

「最重要是你平安,你一定要小心保護自己。」

施宗文聽出了方潔心的擔憂,心中憐惜,緊緊抱住她:「潔心,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會平安回來,我不會忘記。」

方潔心聽了,在施宗文面上輕輕吻了一下。冰天雪地之中,二人卻沒半點寒意,心裏只感到對方的溫暖。

二人從西湖一直走到了街上,施宗文說:「潔心,這兒離聯絡站不遠,我想先到那兒給閻同志報個信。」由於閻致遠信任,方潔心特別獲淮知道這個聯絡站的所在,當日施宗文在醫院醒過來後,她就是到那裏去通知閻致遠。

方潔心遲疑着:「我不想到那裏去。」

「為什麼?」

「有兩次我到裏留口信給你,都碰上了秦嘉泰,我…我很討厭這個人。」

「因為他把阮三才抓去關住?」

「這是原因之一,還有的是,他見到我時,總是…總是色迷迷地看着我。」

「什麼?是真的?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我不想為你增添麻煩,總之我不再到那裏去便沒事了。」

「豈有此理!此人實在是個痞子。以後他再對你無禮,你一定要告訴我。」

方潔心點點頭,然後說:「那麼我自己回家,你這便去聯絡站吧。」

「不,我先送你回去。」施宗文十分珍惜跟方潔心相處的每一刻。

終於,快要到方潔心的家,她卻說:「送到這裏就可以了。」

「但你家還在前面啊。」

「我不想附近的人看見我們在一起。」

「他們又在說三道四嗎?我們光明正大,他們憑什麼來指指點點?讓我看見了,我一定…」

「何必跟他們計較呢?」

「潔心,真是委屈了你。」

「我不委屈,只是最近事情已經夠多了,我不想再為一些風言風語而煩心。」

「那麼,我們要三天後才能再見了。」

情意綿綿之中,二人深深吻別。

施宗文依依不捨地放開方潔心,目送着她獨自走在雪地上,心中忽然生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歉意。

同一時間,沈香君也在路上,她要去的地方在這時節恐怕沒有人會去。走了半天,終於到了目的地,原來是個墓園。自從她的丈夫施可道在這裏長眠之後,她不時都會到墳前思念亡夫,二十年來也是如此。這天,她又來到這裏了。雪中的墓園更顯陰森荒涼,但沈香君早已習慣,逕自走向亡夫的墳前。就在這時,她看見墳前站着一個人,正在憑弔,她心中奇怪會是何人。忽然,那人像是察覺到有人來到,便回過頭來,見是沈香君,竟拔足便跑。

沈香君見那人戴着帽子,圍住圍脖,距離又遠,樣子看不清楚。但憑輪廓身形,還是有點頭緒,卻是無法置信「難道是他?」遂跑上前去,高聲問道:「你是誰?」可是那人跑得快,沈香君追不上,眼看就要跑掉。沈香君情急之下,大叫道:「致遠!是你嗎?」那人聽了,猶豫一下,便停下腳步,除下帽子和圍脖,回過身來。  

「對,是我。」閻致遠說。

 

六)

沈香君見真的是閻致遠,表現得十分激動,眼泛淚光:「致遠,真的是你!」可是,這激動之情很快就收歛下來,本來想走上前去的腳步也停下來了。

閻致遠看在眼裏,很是難過,久別重逢,竟是這種心碎的感覺。可是仍然平靜地說:「香君,上次見面已經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事了。你還是跟從前一模一樣,但我卻老多了。」

沈香君仍在強忍激動,聲音有點顫抖:「自從…自從你上次走了,就…就再沒有你的消息。後來國民黨圍剿共軍,很多人死了,我以為你已經遭遇不測了。」

「我隨紅軍長征,撤退到延安,路上吃了不少苦頭,但總算活下來了。」

「你什麼時候來了杭州?」

「兩年多前,黨就派我來到這裏從事一些工作。」

「是地下活動吧?」 沈香君忽然想起了:「你就是宗文那個組織的領導?」

「對。我要他別告訴你部隊成員的身份,所以你不知道那人就是我。你贊成他做這些事嗎?」

「他對國家有理想,跟他父親一樣,我縱然擔心,也只好接受。國難當前,無人可以獨善其身,我唯有希望老天保佑他…別跟他父親一樣的遭遇。」

「他是施大哥的兒子,也是你的兒子,我絕對不會讓他出事。」

「謝謝你。」

提到施宗文的父親,二人都沉默起來。良久,沈香君才說:「想不到會在今天見到你。」

「這是天意。今天我想趁這種天氣,沒人會來墓地的時候,來看看施大哥,想不到你竟然會冒着寒冷而來。這兩年多來,我都很小心,只在遠處看你,不讓你發現我。但到今天還是讓你碰上了,這不是天意是什麼?」

「你只在遠處看我,卻不跟我見面。」

「上次宗文受傷住院,我到醫院看他,當時你伏在他床邊睡著了。那是我二十年來跟你最接近的一次,我…我實在捨不得離開,我真想跟你說說話。但最終我能做的只是為你蓋上了被子。」

「為什麼?」

「何必叫大家難堪呢?我見你經常來到施大哥墳前,就知道你對他的感情絲毫未變。我能夠在遠處看看你,見到你安好,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沈香君聽了,又是一陣激動,低下頭來,不讓閻致遠看見:「致遠,你還怪我嗎?」

「香君,我是永遠都不會怪你、恨你的。當年你決定要回到你丈夫身邊而離開我,我的確恨過,但我恨的是你丈夫。可是,後來我知道原來施大哥就是你丈夫的時候,我閻致遠再狼心狗肺,也不會恨他,更…更不會和他爭。」

沈香君再也忍不住,終於吐露了心聲:「致遠,今天能再和你相見,看見你平安無事,我十分高興。」

閻致遠聽沈香君這樣說,再次感到絲絲久違了的柔情從心中升起:「能聽到你這說話,我過去捱了再多苦頭也是值得的。上次見面後…我倆的心情都很沉重,當時我想我不能再見你了,但我始終還是不能忘記你。在長征和抗戰的時候,有兩次我差不多捱不住了,但我想我一定要回來再見你,我才可以撐得過來。

「你看!」閻致遠邊說邊從頸項取出一條項鍊:「你送我的這條項鍊,我一直都戴在身上,我一直都沒有忘記過。」當年二人在一起的時候,互相送了一條項鍊給對方作為定情信物。

沈香君看見那條項鍊,心頭起伏不定,然後別過了臉:「致遠,你這又可苦呢?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沒有過去!我還是這樣愛你!」二十年來的朝思暮想,閻致遠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感情終於缺堤般傾瀉而出。

「別…別再說了。」

「我還記得那些日子,我們…」

「夠了!別再說了!是我們做錯了,是我們對不起可道!」

閻致遠看着沈香君的樣子,知道她的心意還是沒有改變,雖然心傷,卻是意料之中,便又回復冷靜:「香君,對不起,我不應該再說這樣的話。」

「沒關係,我明白的。總之…你平安回來就好了。」

閻致遠點點頭:「那麼我先走了,你要保重。」

「致遠,你也要保重。」

然後,閻致遠便走了,而沈香君就回到亡夫的墳前,二人平靜得像沒事發生過一樣,很難想像兩個曾經刻骨銘心地愛過的人,久別重逢會是這樣子結束。

 

 

遠時像遠山霧迷濛,(註)

千里霧飄送。

如若地心可相通,

會明白愛意濃。

 

有時望見卿你露愁容,

使我亦感傷痛。

如若互相傾心聲,

會感到一切輕鬆。

 

濃情蜜意隱藏心中,

願你有天必然猜中。

人站到千里外,

你可感到風吹葦草動。

 

遠時像遠山霧迷濛,

千里霧飄送,

如若夢境不相通,

我枉有熱情夢。

 

有時望見卿你露愁容,

使我亦感傷痛。

如若互相傾心聲,

會感到一切輕鬆。

 

濃情蜜意隱藏心中,

願你有天必然猜中。

人站到千里外,

你可感到風吹葦草動。

 

遠時像遠山霧迷濛,

千里霧飄送,

如若夢境不相通,

我枉有熱情夢。

 

誰在夜深苦追憶,

眷戀半段殘夢

 

註:殘夢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PNXdYtFQjo

 

七)

第二天,在部隊的總部,閻致遠剛和各人開完會,施宗文便跑上前:「閻同志,我另外有些事想跟你說。」

二人遂到了別的房間,閻致遠坐下:「有什麼事?」

施宗文遲疑了一下,便說:「昨晚,媽媽把你們的事告訴了我。」

閻致遠一呆,先看看施宗文,然後嘆了口氣:「你也是時候知道我跟你們家有什麼關係了。」

「你沒有打算告訴我嗎?」

「有,只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說好。」

施宗文看着閻致遠:「閻…閻叔叔,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閻致遠心頭一熱:「沒人的時候可以。」然後頓了一頓:「你不惱我背着你爸爸跟你媽媽一起嗎?」

「不會。這件事我想了一晚,你當時不知道爸爸就是媽媽的丈夫。而且…說到愛上一個有夫之婦,我自己也不是一樣嗎?愛情本來就是無道理可言。」

閻致遠不禁苦笑:「看來我們真是物以類聚。你坐下來吧。」

「我當初加入部隊的時候,你就知道我是誰了吧?」

「我一見到你的樣子,跟你爸爸這麼相像,就猜到七、八分了。後來確定了,驚嘆世事竟再一次如此巧合,便把你招納了,成了部隊最年輕也最沒經驗的一個。」

施宗文也苦笑了一下。

「你想聽聽事情由我說出來會是怎樣的嗎?」

「當然想。」

閻致遠點着了煙,看着牆壁,思緒又回到了遙遠的從前:「我在山西昔陽一個貧農家庭出生,在那個地方,當時和現在一樣,貧農永遠都是貧農,是沒有希望的人。而你外祖父就是當地的大地主,你媽媽是他的掌上明珠。本來我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可是你外祖父跟其他地主不同,很體恤自己田地上的農民,還開學堂讓我們這些農民的小孩去唸書。」

「這還不止,他說我聰明聽話,自己又無兒子,就十分喜歡我,特別讓我到他家和你媽媽一起上家塾(註:家塾是指聘用私人老師上門教學),課餘我們還一同玩耍。我跟你媽媽很投契,年紀又一樣,可說是青梅竹馬。你外祖父家教好,你媽媽和順善良,沒有半點富家大小姐的驕縱,人又漂亮。在我眼中,她就像仙女下凡一樣,我從小就已經深深愛上你媽媽。」

施宗文聽到這裏,便想起自己和方潔心相識相戀的經過,對閻致遠的親切感又加深了。

「但我倆畢竟身份懸殊,隨着年紀漸大,我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不是你媽媽看不起我 她沒有一天嫌棄過我窮,倒是我自己自慚形穢,我對她的愛意只能埋藏在心坎中。在十五歲那年,你外祖父見我是讀書的材料,提議送我到北京唸高中甚至大學。我一家人都高興極了,尤其是我,我想如果我能夠大學畢業,找到好的工作,就可以擺脫貧農的身份,到時我便能向你媽媽表明心跡了。」

「外祖父真是很賞識你。」

「是的。不怕對你說,我原名叫閻財。你外祖父說我從小就有讀書人的氣質,嫌這名字太俗氣,便替我改了致遠這個名字。」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 說完,施宗文搔搔頭:「叔父教過我很多古文。」

閻致遠聽了,面露微笑:「你叔父把你教導得好,他是個讓人尊敬的學者。」  

閻致遠頓了一頓,便再說道:「在北京唸完高中,我考上了北京大學,能在全國頂尖的大學唸書,當時我很高興。而你媽媽則到了南京進了金陵女子大學。我倆一直都有通信,但漸漸你媽媽就很少跟我聯絡了。我當時以為她功課忙,而我自己也是拚了命地用功讀書,加上當時新文化運動(註:即五四運動)鬧得沸沸揚揚,我也參與其中,所以我並不太在意跟你媽媽少了聯絡,後來才知道她已經和你爸爸相戀了。你爸爸當時已是國民黨的活躍黨員,而且十分支持孫中山先生「聯俄聯共」的主張。

(註:「聯俄聯共」,國民黨則稱「聯俄容共」,一般稱作「第一次國共合作」,是指孫中山先生在晚年推動的為了引入蘇聯政治、軍事和財務的援助,以協助國民黨的國民政府對抗由軍閥控制的北洋國民政府,並進行北伐的政策。由於當時國民黨的軍事力量不足以對抗北洋政府,孫中山先生認為必須要建立自己的軍隊,才能统一全國,而當時西方國家拒絕援助國民黨,所以孫中山先生便主張聯合蘇聯的力量,來壯大國民黨。他在1925年逝世以後,國民黨繼續奉行這個政策,直至1927年北伐成功,全國統一。)

「大學畢業那年,那時我父親剛去世,我便回鄉奔喪。你媽媽也回去了,原來她已經準備和你爸爸結婚了。當時我晴天霹靂,無法接受。終於,我鼓起勇氣向你媽媽表白,她說雖然喜歡我,但愛的人是你爸爸,便拒絕了我。我又傷心、又憤怒,便離開了故鄉,連你外祖父想我留在他身邊我都不理了。後來我一直很內疚,怪自己沒有好好報答他的提攜再造之恩。就這樣我便在外面流落了好幾年,最後,因為決心要改變所有貧農的命運,我便加入了共產黨。」

「你爸爸是杭州人,婚後你媽媽便跟隨他住在這兒。你們施家祖上幾代都在清朝當官,又是書香門第,你父母可謂郎才女貌,門當戶對。你外祖父很喜歡這個女婿,也很贊同他主張國民黨要容納共產黨,共同建設國家的想法,傾盡家財去支持你爸爸。後來更索性賣掉家產,搬到杭州來,在這裏終老。這些你想必比我更清楚了。」

施宗文點點頭,閻致遠便繼續說:「你爸爸一直都在國民黨內推動容納共產黨,在外他則廣結共產黨人,又在金錢上支持我們。當時我已聽說過他這個人,終於在1925年我們在上海見了面。我倆一見如故,對國家有很多相同的看法,性情又相近,很快便成了莫逆之交,還以兄弟相稱。當然,那時侯我並不知道他就是你媽媽的丈夫、我的情敵。」

「雖然新婚,但你爸爸為了國事,經常出門在外,後來更長跓南京和其他地方,和你媽媽分隔兩地。而我自從離開家鄉後,就一直思念你媽媽,終於忍不住,向黨自薦到杭州來處理這裏的黨務,然後便來找你媽媽。相見之時,我倆都十分高興,你媽媽也沒怪我當日在家鄉一走了之。此後,我們經常在一起。雖然明知你媽媽已是有夫之婦,但再和她日夕相處,我實在沒法抑制自己的感情。而你媽媽也漸漸接受我,也可能是她心中寂寞吧,終於不惜犯着禮教大防,和我相戀。」

閻致遠閉起雙眼,雖然事隔多年,但重提那段往事,依然是如痴如醉:「我倆在一起有一年時間,那一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最快樂的一年。從小以來的夢想終於成真,我真想時間就此停下來,讓我和你媽媽可以永遠在一起。」

「但世事的變幻往往就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教人措手不及,當我還深深陶醉於甜蜜和快樂的時候,你媽媽的心意竟漸漸發生了改變。原來你爸爸因為聯共的政策已經穩定了,很快就可以回來杭州。你媽媽當時一定是萬分苦惱,而她最終決定要回到你爸爸身邊,便和我提出分手。唉!那一刻我感到世界像要完了,我極力挽回,但最終你媽媽還是離開了我。你父母團聚後,不久就有了你,這已是後話。」

「當時,我傷心慾絕,便離開杭州,回到上海。我承受不了再次失去你媽媽的打擊,意志消沉。那時我沉迷酒色,荒唐歲月,後來想起,真不知道那時日子是怎麼過的。不久,你爸爸知道我回到上海,便來找我。他見到我頹廢的樣子,把我痛駡一頓,駡我辜負了平生的抱負,辜負了國家的期望。那一刻我被他駡醒了,便決意重新振作。你爸爸真是我的好兄弟!」     

「一天晚上,我倆秉燭夜談,談及一生最愛的人。我說那是我青梅竹馬、從小就暗戀的紅顏知己,而他就說那是他一見鍾情、至死不渝的愛妻。當時,我們還說也許一天要去看看對方的一生最愛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天啊!我們當時竟不知道那就是同一個人!造物弄人,一至於斯!」

「對於你父母、我自己和共產黨,那是個相對平靜的時候,但原來卻是暴風雨的前夕。1927年,國民黨北伐成功。蔣介石在南京成立了國民政府,便隨即發起他們口中所謂的清黨,要清除黨內的共產黨人和親共黨的黨員,實質也是要剷除黨內的異己,手段強硬,有不少人都死了。我作為共產黨人固然是追捕的目標,而你爸爸是國民黨內聯共派的領袖人物,也是打擊的對象。你爸爸和我都被逼到處躲藏,可憐那時候你剛剛出生,你爸爸就要離開你和你媽媽了,你媽媽要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而這些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你爸爸和我各自東躲西避,一次我們在蘇州相遇,都慶幸對方平安。你爸爸在當地有人脈,安排了船送我和幾名同志離開。我叫你爸爸跟我們一塊兒走,但你爸爸堅持留下來,說還要幫忙其他同志。就在我差不多要走的時候,國民黨特務發現了我們的藏身之處,我們逼得提早離開。事出倉促,你爸爸便冒險親自帶我們到碼頭去找接頭人,就因為這樣,他的行縱便讓國民黨的探子發現了。分手一刻,我倆要對方保重,待他日局勢平靜以後再相見,再償平生報國之志。唉!我當時又怎會想到這一別竟成永訣呢?就在你爸爸回去的時候,他便被國民黨特務抓住,還馬上被鎗決了。」

閻致遠看着施宗文:「你從小就知道你爸爸是因為要救幾個共產黨人而遇害的,現在你知道我就是其中之一。施大哥是我的好兄弟,更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是為了救我而死的, 他永遠都是我閻致遠的英雄!」

想起只憑一張照片而認識的父親,想像那些往事,想像父親的志向風範,施宗文不禁雙眼泛紅。閻致遠看着這故人之子,也是百感交集,深深嘆了口氣。

良久,他才再說:「清黨最終也結束了,此後共產黨和國民黨便勢不兩立。我後來知道你爸爸遇害的消息,非常傷心,反對國民黨的立場更加堅定。在我專心致志為黨為國的同時,我始終心繫你媽媽,清黨結束後一年,我又回到杭州去找你媽媽。她當時十分憔悴,她告訴我丈夫過身了,我心裏一驚,有種不祥的預感。再問下去,我倆方知道原來她的丈夫就是施大哥,而我就是讓施大哥因而送命的人。我和你媽媽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甚至不知道應該如何再面對對方,更別說甚麼舊情復熾了。」

「我當時便黯然離開,怨恨上天何以如此待我。此後我便盡力去忘記你媽媽,但這只是自欺欺人,我又怎忘得了她?可是一想起她,便又想起你爸爸,二十年來我便在這樣的交戰中來思念你媽媽。甚至當兩年多前我又回到杭州來,我仍然無法面對她,只能遠遠地看着她,直至昨天。」

閻致遠深深呼了口煙:「這就是我的故事。」

閻致遠和施宗文都沉默起來。空氣中瀰漫着的不只是煙霧,還有那回憶的沉重,那愛情的動人,那知己的相契;還有那時代的風雲詭譎,那命運的播弄擺布;還有那更多更多只有他們二人自己才體會到的感觸。

不知過了多久,施宗文打破了這彷彿要持續到永遠的沉默:「閻叔叔,如果你不介意,我有些話想直接說。」

「說吧。」

「你還愛我媽媽嗎?」

閻致遠一愕,卻堅定地說:「當然了。」

「那你為什麽不堅持下去,讓她明白你的心意,是因為爸爸的緣故吧?」

閻致遠語帶無奈:「對,而且你媽媽愛的人依然是你爸爸。」

「但我想她也愛你。」

閻致遠目不轉睛地看着施宗文,聽他繼續說道:「你剛才說媽媽當年決定和你一起,是因為寂寞,我看不是這樣。她其實也真是愛你,而她同時也愛爸爸。自從我懂事以來,便發覺媽媽一直都鬱鬱寡歡,之前我以為她是思念爸爸。昨晚起我才明白到那是因為她同時愛你們兩人,一方面思念爸爸,覺得對不起他,另一方面不能忘記你,卻又難以愛下去,因此而痛苦。」

閻致遠陷入了沉思之中,施宗文繼續說:「閻叔叔,媽媽她一直都在這痛苦中渡過,但她已經受夠苦了,應該要快樂起來才是。昨晚,她再見到你之後,雖然表現得很平靜,但還是掩飾不了那種喜悅,我從來未見過她這個樣子。她還是愛你的,如果你還愛她,應該先放下對爸爸的執著,向她表白清楚,讓她也能解開心結,向你回心轉意。」

施宗文想了想,再說:「當日我以為潔心不會再見我了,但我卻從未向她表達過愛意。我實在不甘心就此含恨而終,所以我便鼓起勇氣向她表白,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她也一直愛我。所以,閻叔叔,你要堅持下去,讓媽媽明白你的心意,才不致抱憾終身!」

「你真的這樣想?那你爸爸呢?」

「我相信爸爸也希望媽媽得到快樂,他在天之靈,一定會贊成,何況那個人是你。」

施宗文第一次見到閻致遠好像沒了主意一樣,知道他要好好地想想,便說:「閻叔叔,我先回去了。」

當施宗文走到門前,閻致遠才發覺他要走,把他叫住:「宗文,謝謝你。」

「閻叔叔,無論你有什麼決定,我只想你和媽媽別再折磨自己了。」

閻致遠深深靠在椅子裏,不斷想着施宗文說的話。自己真的能夠放得開這一切,和沈香君重新開始嗎?沈香君也真的還愛自己?而她又能夠放得開嗎?

施宗文在外面輕輕帶上了門。比較起媽媽和閻致遠這段感情,自己和方潔心二人真是幸運多了。想起昨天跟她分別時的那份歉意,他便暗自發誓,當此間之事一了,自己定要好好補償方潔心,要她一生都幸褔快樂。

 

八)

自從那天起,閻致遠便一直想着沈香君的事。可是,部隊的情況卻漸漸出現了變化,使他無暇再在別的事情上用心,甚至使他越來越困擾。

這天,在部隊的總部,眾人正在開會,氣氛十分緊張。

「一周內連續兩次行動都失敗了。」

「這次行動我們已經格外小心,竟也被國民黨發現,到底是什麽原因?」

「我們的保密工作是否出了問題,為何經常洩漏風聲?」

眾人都在討論着這幾個月來部隊的行動和情報刺探工作不斷失敗,而且情況越來越嚴重。解放軍已經準備渡過長江,直指南京、上海和江南,正需要有人在敵人的後方配合。偏偏在這關鍵時刻,部隊的行動卻接二連三地失敗,眾人都十分憂心。作為指揮官的閻致遠,一方面受着黨內的壓力,一方面又要處理部隊的士氣,更是苦惱萬分。他們又那會想到這一切都是秦嘉泰的陰謀所致呢?

「閻同志,我認為我們應該暫停行動,先盡快找出原因。」秦嘉泰來個賊喊捉賊。

閻致遠說:「秦同志言之有理。我會詳細檢討最近的工作情況,盡快找出原因。待我們糾正了錯誤之後,再作行動。」

眾人齊聲應諾,秦嘉泰則暗自冷笑:「嘿,好戲還在後頭呢。」

就在眾人離開後,閻致遠把施宗文叫到自己房間來,神色凝重地跟他說:「宗文,我懷疑部隊裏有內奸,跟國民黨私通。」

施宗文吃了一驚,但心想這確有可能。可是他不明白:「那麽,閻叔叔你剛才為何不提出來,讓大家知道?」

「我不想打草驚蛇。」

「你認為會是誰呢?」

「我還未有頭緒。現在,除了你之外,我誰也不相信。」

「你打算如何揪出這個內奸?」

「這個人沒露出半點蛛絲馬跡,是個很難應付的人,我必須先想好一個周全的計劃。現在我需要你去辦一件事。」

「什麼事?」

閻致遠從抽屜取出一封信來:「我要你將我這封信送到上海的黃同志那裏,信中我說明了這裏的情況,請他馬上通知中央。此事不能讓這裏的人知道,免得內奸會有所警覺,所以你絕不能告訴任何人。你馬上去準備,之後立即出發。這是你第一次單獨行動,而且事關重大,我教過你的事一定要記住,千萬要小心!」

「好,閻叔叔,我馬上去辦。」

秦嘉泰的計劃看來正逐步成功,這全賴阮三才願意和他合作。阮三才替秦嘉泰到南京告密已經有兩、三個月了,此事一直讓他耿耿於懷。當初因為出於對施宗文,甚至共產黨的仇恨,他答應和秦嘉泰合作,一心想要報復。可是他漸漸醒覺到自己是被仇恨蒙蔽了理智,那種復仇的快感終於消失了,只感到跟秦嘉泰同流合污的卑劣和慚愧。他掙扎了很久,終於決定不再替秦嘉泰做事。就在施宗文出發到上海的這一天,秦嘉泰要跟他見面,阮三才便打算在會面時拒絕秦嘉泰,不再跟他扯上關係。

阮三才來到了一個荒廢的釀酒窖,那是秦嘉泰自己的一處秘密基地,部隊中無人知道。他每次有密報要送到南京去,都會叫阮三才到這兒來找他,今天也不例外。進了酒窖,在陣陣剩餘着的黃酒氣味之中,阮三才穿過一列一列空置的酒罈,走上一條木樓梯,便到了一個房間,秦嘉泰和兩名心腹手下已在等他。

「阮教授,你來了。」

「在你說任何話之前,我有事要先告訴你。」

「請說。」

「我決定要退出,從這一刻開始,不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噢,原來如此。」秦嘉泰滿不在乎,這叫阮三才感到有點奇怪。

「從今開始,你自己去和國民黨打交道吧!」

「阮教授,多虧有你,我早就和他們建立了關係了。」秦嘉泰得意地說。

「我不明白。」

秦嘉泰哈哈一笑:「事到如今,也不怕跟你說。你認得我身後這位蕭同志吧?自從你第一次去南京,他便一直陪着你,表面上是協助你,實則是要讓國民黨人認識我這個親信。當他們開始相信你的時侯,蕭同志就不時到南京去和他們建立關係,讓我直接跟他們溝通。當然,那時候我還需要你常常到南京去,增加他們對我的信任。時日一久,他們就願意和我合作了。你沒有發現最近我已經很少叫你到南京去嗎?因為我已經直接和他們有聯繫了。」說罷,秦嘉泰從卓子抽屜裏取出了一朼信件,揚了一揚,然後再說:「所以我根本也不再需要你了。」

阮三才聽了非常氣憤:「你一直在利用我!」

「也不能這樣說。沒有你,我怎能打得開這道門呢?你的確幫了我一個大忙。現在我就兌現承諾,為你報了仇啦!」

「施宗文?」阮三才開始有點不安。

對,他很快就會消失。」

「你是說他會離開杭州?」

「我是說他會從這世上永遠消失!」

阮三才一驚:「你做了什麼?」

秦嘉泰站起身來,走到阮三才面前,語帶陰森地說:「再跟你說一個秘密。國民黨想要幹掉部隊在杭州的核心成員,我便給了他們一張名單。」然後便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紙遞給阮三才:「你自己看看吧!」

阮三才打開一看,的確是一份名單,上面有姓名和住址,而名單上第一個名字就是施宗文。

「其實,施宗文還未算是核心成員,但國民黨信我,我說誰是,誰就是了!阮教授,我不會要你白幹的,你上次殺不死施宗文,現在我就為你幹掉他啦!」

「他們是你的同伴,你的同志啊!」阮三才想不到秦嘉泰竟然如此冷酷。

「誰叫他們都是閻致遠的手下,只能怪自己倒楣了。」

阮三才感到非常自責,自己雖然惱恨施宗文,但當日刺傷他只是一時衝動,自己並非真的想他死,何況現在更牽涉了其他人命?自己協助秦嘉泰,等於成了幫凶,豈非變成跟他一樣泯滅人性?此刻,阮三才十分後悔。

秦嘉泰看了看手錶,再說:「狙殺行動兩小時後就會開始,施宗文是第一個!」

阮三才聽了,心裏已經立定了主意,就說:「那便多謝你了。以後我們就各不相干。」說完便想離開,馬上去一處地方。

「別急,其實我今天叫你來是想你完成最後一件事,之後便如你所說,各不相干。」

「我不是說過我不幹了嗎?」

「不,這件事你一定要去辦!」

「什麼事?」阮三才奇怪。

「你知道這麼多事情,我很希望你能好好保守秘密。」

秦嘉泰殺機徙現,從懷中取出手鎗來,指着阮三才:「而最能守秘密的人,就是死人!」

在鎗口之下,阮三才總算還可以保持鎮定:「原來你今日叫我來,就是想殺我滅口。」

「阮教授,我實在不想走到這一步。可是你一日不死,我都寢食難安。」

「你這個恩將仇報的卑鄙小人!」阮三才不住後退。

「你死前知道施宗文也命不久矣,應該可以暝目了吧?」秦嘉泰步步進逼。

「你不用殺我,我保證不會說出去。」阮三才不斷說話來拖延時間,好讓自己伸手進褲袋打開裏面一個小布包。

「你死了就是最好的保證。」

「秦嘉泰,別以為我沒有準備!」

「什麼?」

阮三才趁秦嘉泰一愕,便把那小布包拿出來,使勁地把裏面的粉末撒得秦嘉泰和他手下滿頭滿臉都是,還大叫:「石灰粉!」

秦嘉泰等人聽了大驚,石灰粉入眼,可能會灼傷眼睛,隨時致盲,急忙緊閉雙眼,一時都慌了手腳。總算秦嘉泰是老江湖,感到眼睛沒有異樣,便把粉末放到鼻前一聞:「可惡!只是麵粉!」

睜開眼一看,阮三才早就趁混亂逃之夭夭了。

秦嘉泰怒極,向手下說:「快追! 一定要幹掉他!」二人便馬上追出去。

這時,阮三才已經離開了酒窖,跑到附近的山路去。他慶幸自己對秦嘉泰早有防範,不然已經死在他的鎗下了。此刻他拼命地跑,也不知跑到那裏去,只知道跑得越遠越好。忽然,後面傳來「砰」的一聲,身旁一條樹枝斷開了。往後一看,原來秦嘉泰的手下已經追上來,還向他開鎗。阮三才驚訝對方竟然這麼快便找到來,發狂般往前跑,而追兵依然緊隨其後,還不時開鎗,「砰」、「砰」之聲響徹山頭。可是,在這生死關口,阮三才卻突然停下腳步。原來他慌不擇路,竟然跑到一個懸崖前,再踏前一步,便會掉落深谷去!就在這時,秦嘉泰的手下又向他開鎗,阮三才本能地閃避,卻失去了平衡,他「呀」的一聲,就掉下懸崖去了!

秦嘉泰循着鎗聲趕過來,但他肥胖,到這時才追得上。看見兩名手下往崖下張望,邊喘着氣邊問道:「吁、吁、怎…怎樣了?」

「他從這兒掉下去了。」

秦嘉泰走上前往下望,見崖下深不見底,人掉下去必然粉身碎骨,絕無活理。

「呸!臭書獃,這樣子死法便宜你了!落在老子手上,要你好受!」

秦嘉泰等人再待了一會,崖下依然毫無動靜,相信阮三才已經必死無疑,便離開了。

良久,懸崖下傳出一點聲音,忽然一隻手伸上來緊抓着崖邊,然後是另一隻手,跟着一個人便爬了上來,竟然是阮三才!他並沒有掉下深谷,到底是什麼回事呢?原來就在他掉下去時,千鈞一髮之間,竟讓他抓住了沿着山壁生長的樹根和藤蔓之類的植物,止住了跌勢。阮三才就這樣攀附在岩石上,幸而山壁長滿植物,擋住了視線,從上面往下望,看不見阮三才,秦嘉泰等人便以為他掉下山谷跌死了。當時阮三才屏住氣息,生怕會被發現,一直在等着。然後聽到秦嘉泰等人離開的腳步聲,為安全計,再等了一會,確定上面已無動靜,才爬回地面上去。

此刻,阮三材往崖下一看,想起剛才的驚險萬狀,心中猶有餘悸。雖然摔個遍體鱗傷,雙掌又被植物割破,不住流血,但這樣子也能大難不死,實在是走了大運。阮三材稍為定下神來,已經無暇細想,便拔足狂奔,去那處他在酒窖時已經想馬上要去的地方。

 

九)

在部隊的總部裏,閻致遠正為如何找出內奸而煩惱。忽然,屬下向他報告:「有個人在房子外面喊你的名子,趕又趕不走。我們怕他驚動了別人,把他抓了進來,他還是不斷嚷着要見你。」

「去看看。」

閻致遠走到外面,見到那人,很是詫異:「阮三才教授?你怎會知道來這兒找我?」

那人正是阮三才,他明白自己沒辦法可以去救施宗文和其他人,而他從秦嘉泰那裏知道部隊的總部所在,便馬上趕到這兒來。

「你就是閻致遠?」

「對。」

「你在這裏太好了。我有非常緊急的事要告訴你!」

「你是怎麼找到…」

「你先別問,聽我說!」

阮三才便把秦嘉泰的陰謀,自己如何參與其中而最後差點被滅口,當然還有那狙殺行動,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閻致遠。

閻致遠聽了,心想秦嘉泰確有動機,卻還是半信半疑,但看阮三才蓬頭垢面、渾身是傷,又不像說謊,便在思量之中。阮三才見狀大急,忽然想起那張名單還在自己身上,便取出來遞給閻致遠:「不相信的話,你看看這張名單!」

閻致遠一看,名單上的姓名和地址全都正確,除非阮三才說的是真相,否則他沒可能知道。當下大驚,而名單上第一個名字「施宗文」更是觸目驚心。但想施宗文已經離開杭州到上海去,這件事無人知道,即使殺手到了他的家也找不到他,可是…,「糟了!香君!」,閻致遠心頭一震。

阮三才看了看牆上的鐘,大叫道:「行動已經開始了!快去救人吧!」

閻致遠馬上安排部下立即去通知名單上的人,更叫人去追回施宗文,確保他沒事,自己則親自去施宗文的家保護沈香君。臨走前對阮三才說:「你留在這兒。」便飛快地跑出去。

「香君,你千萬別要出事!」閻致遠一生從未像如今這般憂心如焚。  

此時,在施宗文家,不只有沈香君,還有方潔心。

方潔心經常會到來探望沈香君,已經和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沈香君也很喜歡方潔心作伴,從她身上彷彿看見從前的自己 一個作了不同選擇的自己。每念及此,她便會想起閻致遠。

「宗文這次走得這麼急,連你也來不及通知,他說很抱歉。」沈香君說。

「謝謝你告訴我。他從未試過這樣,一定是很重要的任務。」方潔心語帶擔憂。

「但願戰爭盡快結束,宗文便可以留在你身邊了。」

「但願戰爭不再出現,這幾十年來戰禍連年,老百姓已經受夠苦了,大家都渴望能過太平的日子。」

說到這裏,方潔心便趁機會說道:「施夫人,戰爭結束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你是指哪方面?」

「我是指閻先生。」原來施宗文請方潔心有機會的話就去開解他媽媽。

沈香君低頭不語。方潔心見狀,以為她不高興,連忙說:「對不起,我不應該…。」

沈香君笑了一笑:「沒關係,這麼多年來,我也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事。我告訴了宗文以後,感到心裏舒服了點。有人可以傾訴,原來真是一件好事,而如果真的有人能明白我的話,這個人就是你。」

對於沈香君的坦然,方潔心有點意外,但也很高興她願意跟自己談這事:「謝謝你的信任。施夫人,你跟閻先生以後會怎樣呢?」

「我不知道,我還未想到要怎樣做。」

「請恕我問得直接,你對閻先生有什麼感覺?」

「我還愛他。上次跟他再見,他說一直都沒有忘記我,其實我也一樣。」終於,沈香君也對人說出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感情。

「那你為什麼不跟他一起?」

「因為我同樣愛我丈夫,而且我無法放得下那些命運對我們三人的捉弄和羈絆。」

「但宗文爸爸已經過世這麼久了。」

沈香君沉默了一會,幽幽地說:「也許我命中註定一生都要愛着這兩個男人,卻又無法跟他們任何一人廝守終身。」

沈香君輕輕按着方潔心的手:「潔心,有時候我很羨慕你,能分得清自己的心意,能知道自己真正愛的人是誰。」

方潔心一怔,心裏不禁問自己:「我真的分得清嗎?我真的知道嗎?」

縱然已經選擇了施宗文,縱然已經離開了阮三才,但感情真的就能這樣要放就放,要收就收嗎?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咚」、「咚」之聲,沈香君和方潔心不知道那是死神正在叩門。

沈香君走到門後:「是誰?」

「我是閻致遠同志派來找施宗文同志的。」

沈香君心裏納罕:「不是致遠叫宗文去辦事嗎?怎麽又派人到這兒來找他?」

「宗文不在家。」

「我有一封信想交給施同志,我可以進來嗎?」

沈香君更是奇怪,有種不安之感,就像當年有人找上門來要拘捕施可道一樣。當下沈香君說:「請等一下。」便走到窗後從窗簾的隙縫看出去,見門外有兩人,後面一人從腰間正取出手鎗來。

沈香君一驚,馬上回去跟方潔心說:「外面兩人心懷不軌,又有鎗,我們快點從後門走!」

方潔心一時不知所措,便聽沈香君說話去做。可是,二人還未開始走,門外的人已經打破窗子,朝房子內開鎗!

「來不及了,先到我房間去!」

在「呯」、「呯」聲中,沈香君按着方潔心彎下身子跑到自己房間去,然後鎖上門。方潔心大驚:「施夫人,他們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向我們開鎗?」

「我不知道,我想應該是宗文他們的敵人,可能是國民黨的人。」

方潔心還未說話,便聽到殺手已經破窗而入,四處找尋她們。沈香君面色凝重,馬上走到床邊,拉出床下的一個箱子,從中取出一柄手鎗來。這鎗是施可道當年局勢混亂的時候給她防身用的,經歷過丈夫死在政治鬥爭之中,這鎗沈香君一直保養着,相信在亂世中說不定有一天會用得着,只沒想到就是今天。

方潔心見沈香君拿出鎗來,更是驚慌。其時,沈香君已經走到窗前,向外張望,見外面無人,便對方潔心說:「潔心,你快從窗子爬出去逃走,馬上去找致遠!」

「那你呢?」

沈香君握緊手鎗:「我擋住他們。」

方潔心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怎麼可以?我們一起走吧!」

「他們不由分說便開鎗,明顯是存心到來殺人。即使我們一起走,他們一定會追上來,到時候,我們兩人都走不了。」

「那我也留下來幫你!」

「你會開鎗嗎?」

「不會。」

「那你留下來也沒用。而且…萬一出了事,至少你可以活下來,宗文不能失去你!」

「他也不能失去你啊!」方潔心急得快哭了。

就在這時,殺手已經在撞門,恐怕很快就會進來。

沈香君說:「潔心! 沒時間了,你快走吧!他們不會想到我一個女子會有鎗在身,我可以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不是沒希望的。」

說罷,已經拉着方潔心走到窗前。沈香君心裏知道自己實在是九死一生,但無論如何也要為兒子保護他的愛人。

方潔心已經哭了出來:「我不走!我要留下來!」

沈香君抓住方潔心肩膀,聲色俱厲地說:「你再不走,我們兩個都要死!那時候,宗文怎辦?」

方潔心一愕,在沈香君推着扯着之下,她便爬了出窗外。她看着沈香君,理智上雖然知道沈香君是對的,但感情上又如何接受得了?情實難堪。

沈香君心裏也十分難過:「潔心,告訴宗文,他要好好活下去!」

方潔心流着淚:「施夫人…」

「潔心,跑吧!別回頭,跑得越遠越好!」

方潔心已經別無選擇,轉身便跑。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照沈香君的意思,拼命地跑,只有這樣才能稍減心裏的悲傷。

看着方潔心走了,沈香君便蹲下身子,躲在床後。「嘭」的一聲,門撞開了,兩個殺手便要衝進來。沈香君立時端起身,向走在前面的一人開鎗,那個殺手沒想到沈香君竟然有鎗,毫無防備,胸口中鎗,倒在地上。後面那人見了,馬上躲在門後,不敢貿然進來,沈香君也躲回床後,二人便這樣僵持着。

沈香君想到一計,拿起案上的時鐘,使勁地擲向一面窗子的玻璃,「乒乓」一聲,玻璃碎了。門外的殺手以為沈香君要破窗而逃,馬上追進來,沈香君便趁機站起來向他開鎗。

「砰」、「砰」兩聲鎗響過後,殺手也是胸口中了一鎗,倒在地上。但鎗聲有兩響,另一鎗呢?

沈香君感到腹部傳來劇痛,一看之下,自己也中了鎗,原來那殺手也開了一鎗,打中沈香君。她按着傷口,但血不住流出來,雙腳一軟,便倒在床上。沈香君低頭看見傷口在肝部的位置,她知道那兒中鎗是活不成了。她喘着氣,意識越來越模糊,只感到生命正漸漸消逝,一生的片斷在眼前飛快地閃過。然後她想起了兒子,想起了閻致遠,還有施可道。

忽然,沈香君看見門外有一道光,光芒中漸漸看見一個人影。那人越走越近,終於到了眼前,竟是已經死去的丈夫施可道。

「可道?可道,是你嗎?」

「香君,是我!」

沈香君見真的是施可道,高興極了,站起身來,投進施可道的懷中,哭着說:「可道!我好想你!」

「香君,這些年來,你辛苦了。」

「可道,你會怪我嗎?」

「我怎會怪你?是我讓你受苦了。我來就是要帶你走,到一處只有快樂,沒有痛苦的地方去,在那兒我們可以永遠永遠在一起!」

「好啊!可道,我實在不想再在這痛苦中渡過了。宗文已經長大成人,我已無牽掛。」

「那我們走吧!」

施可道便牽着沈香君的手,二人慢慢地走向那道光,然後漸漸消失於光芒之中。

閻致遠趕到來,見大門開着,窗子玻璃打碎,心知不妙,便拿出鎗來。進了房子裏,看見彈痕纍纍,一片狼藉,心中已經凉了半截。跟着他看見一個人橫躺在房門前,馬上去過去。進了房間,再看到另一個人在地上,心頭更是狂跳不已。然後他便看見了餘生都無法忘記的一幕,他看見沈香君躺在床上,動也不動,床單上都是鮮血。

「香君!」

閻致遠立時走上前,抱起沈香君。

「香君!不要死!不要死!」

但沈香君早已氣絕,香消玉殞。

「香君!」

閻致遠悲慟莫名,緊緊抱住沈香君,已經亁了半生的眼淚再次如泉而下。此刻,他心裏的痛楚,「心如刀割」難以表達其分毫,「痛不欲生」未能形容其萬一。除了極痛,也是絕望,沒有任何快樂的希望,只有無邊無際的痛苦。閻致遠從不相信因果報應,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根本不是事實,這刻更讓他體會到命運的荒謬。自己一生從沒害人,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到頭來,得到的,只是唯一的愛人死在自己懷裏,這就是上天給自己的回報嗎?

忽然,從沈香君的頸項處跌出一條項鍊,閻致遠一看,胸口如中巨鎚,呼吸都停頓了。那項鍊正是閻致遠當年送給沈香君的定情信物,原來她也一直戴在身上,原來她也一直沒有忘記過。

至此,閻致遠的哀痛到了極點,不禁「呀!」的一聲,仰天悲嘯。   

 

在這一生有何歡,(註)

自此以後更無夢。

剩我哭悽怨,獨我悲傷逝

問這眾生會否同哀?

 

歷遍世間各樣苦,

便會知最是情傷痛。

痛徹深心處,到死不知盡,

恨愛千般最終也是苦。

 

深情一往,卻成悔恨,若是問天,天也無奈。

耿懷傷痛,那年那日,我會放開,悲情不再。

 

就算此心化成灰,    

地老天荒也願此情永在。

為了心中愛,我一生等待,

但你已經永不回來。

 

深情一往,卻成悔恨,若是問天,天也無奈。

耿懷傷痛,那年那日,我會放開,悲情不再。

 

就算此心化成灰,    

地老天荒也願此情永在。

為了心中愛,我一生等待,

但你已經永不回來。

但你已經永不回來。

 

註:根據《換到千般恨》的旋律而作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_JW3D48S88 (二胡)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1Vl93-vT86E(古箏)             

 

十)  

可是,無論有多悲傷,閻致遠也不可以停下來哀毁逾恆,因為他的生命已不只屬於他自己一個,還屬於他的理想,還屬於他的國家,還屬於他的黨和同志。因此,即使是沈香君的離逝,也沒有使閻致遠崩潰。他還能沉着地把沈香君的遺體先帶回部隊的總部去,他還能想到要阮三才、施宗文和其他逃過狙殺的部隊成員躲藏在總部裏以避開秦嘉泰的耳目,他還能盤算如何反擊秦嘉泰。

剛剛看過沈香君的遺體,施宗文和方潔心走到另外一個房間。方潔心雙眼哭得通紅,自從兄長在抗戰中戰死以後,她已經沒有這樣子哭過了。想起沈香君為保護自己而死,方潔心倍加難過。至於施宗文,早上才跟母親說過話,晚上回來已是陰陽永隔。他還是未能接受母親驟然遇害的事實,那種感覺,分明是悲傷、是哀痛、但卻不願意相信。他很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二人站着無言,房間一片愁雲慘霧。良久,方潔心說:「宗文,如果我留下來幫施夫人,她便不會死。」

「不,潔心。媽媽說得對,如果你留下來,你也會死。」

說罷,施宗文頹然地坐下:「如果連你都失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

「宗文,你不要太傷心。」

施宗文固然是傷心,但也是憤慨:「他們要殺的人是我,為什麼要殺害我媽媽?」

「因為戰爭就是這樣。」

二人一看,原來是閻致遠來了,他身後還有阮三才。

「但媽媽死得太冤枉了!」

閻致遠按着施宗文肩膀:「宗文,我和你一樣難過,但此刻你必須振作起來,否則你媽媽就白白犧牲了。」

阮三才已經知道沈香君遇害,這時他看見施宗文傷心的樣子,心裏除了難過,更是內疚和慚愧。因為自己一時的憤恨而害死了無辜的人,他此生都要受良心的責備。

「今天發生的事,我難辭其疚。你們要怎樣處置我也可以,我是罪有應得。」

施宗文和方潔心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始末,這一切都是因愛成恨所致,而禍根就是自己所種,這種感受在方潔心內心尤為強烈。誰想過愛也會是罪呢?誰想過愛也會害人呢?他們三個人之間的愛恨糾纏要到哪天才得化解?要怎樣才得化解?

「阮教授,我們已經談過了,你只是被秦嘉泰利用,他老奸巨滑把你算倒了。而且,你答應幫助我們對付秦嘉泰,我是不會追究你。」

然後,閻致遠看看施宗文:「致於宗文要怎樣做,這得由他決定。」

「阮三才,我不怪你,罪魁禍首是秦嘉泰。」施宗文平靜地說。

阮三才看着施宗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原以為施宗文會恨他入骨,現在施宗文這樣說,他反而更感愧疚。

「既然這樣,我們便專心去對付秦嘉泰。總部的人都是我的親信,國民黨也沒進一步的行動,我們在這裏都安全。」

「今天對我們來說,是黑暗的一天。雖然得到阮教授的通知,但還是有三位同志遇害了,還有…還有施夫人。這筆血債一定要秦嘉泰償還。現在他不知道我們已經發現他就是內奸,這就是我們的優勢。」

閻致遠頓了一頓,再說:「宗文,我對其他的部隊成員說你已經遇伏身亡,這消息應該已經傳到秦嘉泰那裏,他便不會再防範你。至於阮教授,秦嘉泰以為你掉下懸崖死了,也不會防備你。你們二人就是我們反擊他的殺手鐧。」

「你們打算怎樣做?」 阮三才問。

「我們要以叛黨和反革命的罪名逮捕他。」

「閻叔叔,我們為什麼不馬上行動?」

「我們還需要有力的證據。」

「阮三才的說話不就是證據嗎?」

「阮教授是人證,我們還需要物證,證明他私通國民黨,出賣我黨。秦嘉泰是老狐狸,必須證據確鑿,才能使他無法狡辯。」

阮三才聽了,便想起一件事:「今天在秦嘉泰那裏,我見到他藏起了跟國民黨通訊的信件。現在他可能還把信藏在那裏,我可以帶你們去找。」

閻致遠聽了眼前一亮:「這太好了,如果能找得到,那便是非常有力的證據。事不宜遲,明天一早,阮教授你就帶我和宗文去。」

就在這時,一名隊員進來,對閻致遠說:「秦嘉泰來了,想見你。」

眾人一驚,不知秦嘉泰到來有什麼目的。閻致遠說:「現在還不是捉拿他的時候,我們千萬別讓他起了防備之心。你們三人都躲到後面的房間去,讓我應付他。」

半响,秦嘉泰進來了。施宗文從門縫中看到害死母親的仇人就在咫尺,激動得雙眼像要噴出火來。方潔心見了,便按着他的手臂,搖搖頭示意他別要衝動。

「閻同志。」

看見秦嘉泰,閻致遠便想起沈香君被他害死的事,心中也感憤恨。但他畢竟不同,還能沉得住氣:「秦同志。」

秦嘉秦面上裝起一副嚴肅又憂心的樣子,但卻暗自得意。當他看見閻致遠一臉愁容,心中就更高興,可是口中卻還說:「我聽說今天有四位同志遭到伏擊被殺,是否真的?」

「確有此事。」

「這真是不幸的消息,是那幾位同志?」

「是郭勇、張豐年、趙通明和施宗文四位同志。」

「唉!幾位同志英年早逝,真是可惜。閻同志,那你打算怎麽做?」

閻致遠想:「原來是要來試探我的虛實。」便對秦嘉泰說:「我已經要各人加緊防備,同時已經向中央報告了這件事。」

「今天發生了這樣的事,加上又有內奸為患,中央一定非常不滿。」

「這都是我領導無方所致,我已經向中央表示,只要局面穩定了,我便會辭去領導的職務,然後由你來接任。」

秦嘉泰聽了,又驚又喜,心想:「哈!想不到你這麽容易便就範,省了老子不少工夫。」

「此刻,我只想盡力保護好隊員的安全。但如果中央真的委以重任,我只好當仁不讓。」

「秦同志,你是最合適的人了。」

秦嘉泰面露勝利的笑容,但依然裝模作樣:「閻同志,謝謝你。那我們要盡快去找出內奸,安定局面。」

「這當然了。但現在已經夜深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會再通知你。」

「那我先行離開,等你通知。」秦嘉泰說罷便走了,從背影都看得出他的意氣風發。

等了良久,確定秦嘉泰已經離開以後,施宗文三人便從裏面出來。他見到閻致遠便問:「閻叔叔,你為什麼要這樣跟他說?」

「我是要他對我們放下戒心,讓我們更容易行動,看來他相信了。」

想起自己的衝動,施宗文不禁佩服閻致遠的沉着冷靜。但他知道閻致遠是在悲傷中堅持下去,這樣的人生實在是太悽苦了,難道這就是忠於對國家的理想的代價?忽然,施宗文腦海閃過一個念頭:自己的將來也會是這樣子嗎?一股寒意霎時間遍流項背。

終於,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眾人再次想起今天的種種經歷,心裏各有感觸,都默不作聲,房間內的氣氛沉重得叫人窒息。最後,還是閻致遠說:「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去休息吧。」眾人便懷着各自的愁思去了。

當施宗文和方潔心走到院子裏的時候,阮三才在後面叫道:「施宗文,等一等,我還有話跟你說。」

二人停下來,阮三才走上前說:「施宗文,此刻閻致遠不在,你要駡我打我都可以,待我幫你們拿下秦嘉泰之後,你要我一命還一命都可以!」

「不,阮三才,我真的沒怪過你,我只怪秦嘉泰和國民黨。」

「但如果不是我幫助他,他便不能搭上國民黨,我的確要為此事負責。」

「阮三才,在我眼中,你是一個迂腐的人,但不是一個卑鄙的人。我相信你不會存心害人,你只是被秦嘉泰利用了。」

聽了施宗文這樣說,方潔心感到十分寬慰,她一直擔心在這事上夾在施宗文和阮三才之間會難以自處。

阮三才看着施宗文,然後說:「你…真的跟從前有點不同。」

「人們說大難不死的人,會對人生有不同的看法。也許我現在更能從別人的角度去想。」

阮三才心想,自己今天也是大難不死,自己會對別人,對施宗文,對方潔心有新的看法嗎?

「即使你不怪我,我依然很內疚,很慚愧,我居然會被仇恨腐蝕到這樣…」阮三才頓了一頓,跟方潔心說:「潔心,我實在無面目面對你。」

方潔心輕輕搖頭:「三才,我沒怪過你,我只希望你能原諒我,我只希望我們三人都不要再被仇恨所害了。」

阮三才和施宗文聽了,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忽然,施宗文激動地說:「但我絕不會原諒秦嘉泰和國民黨!媽媽把我撫養成人,我還沒有機會報答她,她就離開了…,叔父已經走了,現在連媽媽也…」

此刻,喪母之痛在施宗文內心沉澱下來,讓他真真正正、切切實實地感到了,他終於哭了出來。

方潔心抱着他:「你哭吧,好好地哭一埸吧。」

看見施宗文在痛哭,阮三才忽然對他有種不一樣的感覺。從前自己只當他是政敵,是情敵,是國家的禍害,這時,第一次感到他也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除了對共產主義、對如何救國有不同的看法之外,其實自己和他也有相同之處 都一樣深愛國家,都一樣深愛方潔心。

阮三才離開後,方潔心和施宗文還留在院子裏。好一會兒,施宗文終於平伏了情緒,便想起了一件事。他從懷中取出一柄手鎗來,遞給方潔心。

「潔心,這是媽媽的手鎗,裏面還有四發子彈,我想你收下來防身。」

方潔心看着,有點不知所措。

「潔心,你說過不想我捲入戰爭之中,但現在你應該知道我們誰也避不開這場戰爭。我希望你也能保護到自己,為了我,為了你自己,請你收下吧。」

方潔心猶疑一下:「那好吧。但我不懂得用。」

「來,我教你。」

這天,對阮三才、方潔心、施宗文和閻致遠來說,都是漫長的一天,也是此生都不會忘記的一天。

 

十一)

第二天清晨,阮三才就帶閻致遠和施宗文去那棄置的釀酒窖,同行的還有兩名隊員。到達後,眾人先藏身於附近的叢林,待確定了無人看守,閻致遠、阮三才和施宗文便小心翼翼地進入釀酒窖,兩名隊員則負責把風。進去以後,裏面看來也是空無一人,秦嘉泰一伙人似乎認為這兒的秘密無人知道,所以並無派人留守於此。但他想不到阮三才竟然沒死,還帶人來搜集罪證,但那些信件還藏在這兒嗎?

閻致遠三人並無掉以輕心,靜悄悄地走上木樓梯,來到二樓的那個房間,發現房門被鐵鍊鎖上了。但閻致遠早有準備,拿出工具去弄開鎖頭,終於解開了鐵鍊,便推門進去。

阮三才指着卓子:「就在卓子的抽屜裏。」

閻致遠走近卓子,仔細端詳,怕秦嘉泰設下機關,但看來一切正常。閻致遠跟著打開抽屜,居然沒鎖,秦嘉泰真的沒想過有人會來。抽屜裏果然有一些信件,閻致遠都打開來看,看完後,面露喜色。

「都是秦嘉泰的字跡,這次他逃不掉了,這頭老狐狸終於還是百密一疏。」

「閻叔叔,那我們馬上去逮捕他!」

「對,先回去再說。」

閻致遠把信都收入懷裏,三人馬上離開。剛下樓梯,便看見秦嘉泰的兩名手下從酒窖後面走出來。原來他們早就在這裏了,只是到現在才聽到聲音,出來一看,見是閻致遠,而阮三才和施宗文居然沒死,心知不妙,轉身便逃。

閻致遠大喊:「快去抓住他們!別讓他們去通知秦嘉泰!你倆去追他!」說罷自己便馬上去追另一個。

施宗文和阮三才立即追上前,施宗文腳程較快,但始終沒趕得上。於是他縱身向前一撲,將那人撲倒在地,二人便在地上扭打一團。混亂之中,那人趁一個機會,往施宗文面上連揮幾拳,掙開了他,站起身來,拿出手鎗,就要扣下扳機,施宗文來不及躲開了!

「嘭」的一聲,倒下的卻是秦嘉泰那名手下。施宗文在地上驚魂未定,抬頭一看,見阮三才拿着一個碎了的空酒罈,方知原來是阮三才用酒罈把那人打昏了,及時救了自己一命。

「謝謝你。」施宗文從沒想過自己會向阮三才說這句話。

阮三才沒有答話,只伸出手拉施宗文站起來。就在這時,閻致遠和兩名部下押着另一個人回來,看來他跑到外面之後,便被三人擒下了。

阮三才看見那人便說:「我認識他,他叫蕭本立,是秦嘉泰的親信。」

施宗文對閻致遠說:「我們可以問他秦嘉泰在那裏。」

閻致遠向那人說:「蕭同志,你們已經事敗,如果你肯合作,還可從輕發落。秦嘉泰在那裏?」

那人心想還是保住自己要緊,便說:「他去了方潔心的家找她。」

阮三才和施宗文聽了大驚,施宗文問:「他去幹什麼?」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阮三才和施宗文面面相覷,一顆心直往下沉。

「他一定是要去傷害潔心!」

「快去!」

二人馬上離開,往方潔心的家趕去,心裏又驚又急,恨不得背上長翅,立即飛過去。

早上,當阮三才一行人出發時,方潔心也離開了總部回家去了。這時,她聽到敲門聲,便在門後問:「是誰?」

「我是隔壁陳老太太叫來找你的。」

方潔心想:「怎麼陳老太太會叫人來?」便開門看看。才開了一半,看見竟是秦嘉泰,大吃一驚,趕緊把門關上。但秦嘉泰力大,把門頂住,使勁一推,還把方潔心連人帶門都推開了。

秦嘉泰進來把門關上:「方小姐,你好啊!」

「你…你來幹什麽?」

秦嘉泰早就覬覦方潔心美色,如今以為局面已在掌握之中,就想來逞凶。他獰笑着:「我想念你,便來探望你啊!」

方潔心又驚又怕:「你別過來!」

秦嘉泰卻越走越近:「你老公和姘頭都死了,你一定很寂寞吧,讓我來陪陪你好嗎?」

「你這淫賊!」

秦嘉泰沒再說話,撲上前去抱住方潔心,就想往她面上親去。方潔心奮力反抗,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在秦嘉泰鼻子上,痛得他大叫一聲,放開了手,方潔心馬上退開。

秦嘉泰一面摸著鼻子,一面說:「想不到你除了是個小美人之外,還是條小辣椒。但是,這就更有意思了,哈哈!」

他隨即掏出手鎗來,指嚇着方潔心:「小美人,你還是乖乖就範吧!」

方潔心看見手鎗,便不住後退,秦嘉泰緊隨著,二人進了一個房間。

「哈!是卧房? 你真會挑地方呢!」

方潔心退到床後,秦嘉泰這時已經色迷心竅,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想上前把方潔心抱住。方潔心看準機會,扯起被子拋向秦嘉泰。秦嘉秦一時間被罩住,方潔心趕緊打開床邊的抽屜,取出施宗文給她的手鎗。

「臭丫頭!」秦嘉泰這時也把被子弄開了,用鎗指着方潔心。

「砰」、「砰」兩聲鎗響,方潔心握着鎗的雙手不住發抖。秦嘉泰則巔巍巍地站着,低頭看見自己胸口中了兩鎗,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面上一陣抽搐,便倒在地上死了。

秦嘉泰一生陰謀機關算盡,卻沒想過最終竟然會死在一個才剛學會開鎗的平民女子鎗下。

「潔心!」

「潔心!」

這時,施宗文和阮三才趕到來。二人剛進房子便聽到鎗聲,大驚之下進卧房一看,見方潔心拿着鎗,秦嘉泰則倒在地上。

施宗文和阮三才異口同聲叫道:「潔心!」都立即走上前。但阮三才剛踏出一步便停下來,因為他知道方潔心現在需要的已不再是他了。

「宗文!」方潔心緊緊抱着施宗文。

「他…他想強暴我,我迫不得已才開鎗打他。」

「這頭禽獸!」

阮三才見秦嘉泰心房中了兩鎗,蹲下身去探他鼻息,然後說:「他死了。」

「我…我殺了人。」

「潔心,不用怕,你只是自衛。」

阮三才站起來:「此人惡貫滿盈,這是罪有應得。」

「說得對!這樣更好,省得我們再花功夫。」

眾人一看,閻致遠也來了,他對阮三才他們說:「你們先到總部去休息,這裏的事我會處理。」

他看見方潔心驚惶不定,便對她說:「方小姐,我為我黨出了這個敗類向你致歉。你這是自衛,我們不會追究你的,放心去吧。」

「謝謝你。」方潔心便隨施宗文和阮三才回總部去。

閻致遠看着秦嘉泰的屍體,想起沈香君慘死,怒火便在心中燒起來,恨不得秦嘉泰還活着,好讓自己手仞仇人。憤恨難消,便拿出鎗來,朝屍體上開鎗洩憤,「砰」、「砰」、「砰」…。

                                                                                                                                       

十二)

秦嘉泰事敗後,大部分黨羽都被逮捕了,但仍有幾人躲藏起來,閻致遠加緊搜捕。為安全計,阮三才、施宗文和方潔心都在部隊的總部裏暫住幾天,直至情況穩定為止。

最初,阮三才以為要跟方潔心和施宗文在同一屋簷下共處會很難受,但情況卻不是這樣。最近發生的事就好像一服鎮靜劑,讓他內心平靜下來,重新想想自己的人生,重新想想路要怎樣走下去。當他看見方潔心和施宗文在一起時,已不再感到憤怒,甚至不再感到嫉妒,而是一縷縷傷感和無奈淡淡地在心底流過。阮三才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接受了,也許他永遠也無法接受方潔心離開自己,但是他開始對這事有新的看法。

雖然不幸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但阮三才仍然感到方潔心常散發出一種快樂的氣息,這是自己從前跟她一起時感覺不到的。他會想這就是愛情的快樂嗎?方潔心說過她因為要追求愛情而離開,阮三才當時不明白,難道自己跟她之間的就不是愛情嗎?她到底要去追求什麼?現在,阮三才開始懂了,當他看見方潔心和施宗文在一起,當他看見方潔心的笑容,他便漸漸明白到方潔心說的愛情和快樂是什麼意思。也許這就是方潔心想要追求的愛情?也許這就是方潔心想要尋找的快樂?一天晚上,阮三才看見方潔心和施宗文在院子裏依偎著。朗朗的夜空,溫柔的星光,情深的愛侶,既是詩也是畫。那刻,他彷彿才真正體會到什麼是天生一對。

夜已深,可是阮三才依然無法入睡,他還是不斷想着剛才的情形,不斷想着方潔心到底跟自己還是施宗文一起才更快樂。輾轉反側,越發清醒,索性起來,到外面去。阮三才不想到院子去,便走到屋後的空地,那裏放了幾輛閒置的馬車,還有一些雜物。阮三才隨意搬些木箱當板凳,把帶來的一瓶酒放在箱子上,便自斟自飲起來。這時,四野無人,萬籟俱寂,阮三才只覺渺渺穹蒼,茫茫大地,遺世獨立,孤削傲凌。他從未如此接近寂然,也從未如此接近無限。心裏豁然開朗,煩惱盡消,暢快之際,不禁連喝三杯。

就在這時,阮三才聽到一些聲音,回頭一看,見閻致遠正從房子裏走出來。他看見阮三才便說:「阮教授,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睡不着,便出來坐坐。」

「原來睡不着的人不只我一個。」

閻致遠走到阮三才身旁,聞到陣陣酒香:「這酒好香!」

阮三才對共產黨人從來都覺反感,但他卻不討厭閻致遠,可能大家算是共過患難的緣故。他說:「你有興趣的話,也來喝幾杯,我這裏還有杯子。」

「那我便不客氣了。」說時閻致遠也拉個木箱當凳子,坐在阮三才旁邊。

阮三才說:「我要先說清楚,這是秦嘉泰想我幫他的時候送我的,如果你不想…。」

「秦嘉泰可恨,但我從不會跟好酒過不去。」

「說得好!」阮三才便拿過杯來倒酒。

閻致遠把杯湊近仔細地聞,再把酒慢慢喝下,顯得十分欣賞:「甘香馥郁、醇厚柔和,餘韻綿長,真是上好的花雕酒!」

阮三才點點頭:「秦嘉泰說這是沈永和的五十年陳釀。」

「難怪!」閻致遠隨即為阮三才和自己再倒一杯。

「阮教授,秦嘉泰的餘黨全都落網了,再過兩天,你們便可以回家了。」

乘着酒意,阮三才有點感慨地說:「那不過是個睡覺的地方,根本說不上家。」

閻致遠想了一想,問道:「長遠來說,你有什麼打算?」

「哪方面?」

「你應該知道解放軍已經渡過了長江,進入江南,而國軍節節敗退,根本抵抗不了。坦白說,連我們也沒料過會這麽容易。照此形勢,杭州很快就會解放,你會留下來嗎?」

阮三才看着夜空,嘆了口氣:「我會離開。早在半年前我已經想走了,只是…後來的事情使我留下來了。」

「那真是可惜。我是個大外行,但聽說你在關於數學的邏輯基礎這方面的研究是世界級的,新中國用得着你的才華。」

「我絕對不會為共產政權做事。而且,你所謂的新中國,我並不認同。」

「阮教授,關於對國家的看法,我倒可以跟你談一談。你之前發表的那些關於中國和共產主義的文章,我都看過了。坦白說,我並不反對,有些方面我甚至是認同的。」

「什麽?」阮三才想像不到一個共產黨人會這樣說。

閻致遠喝了口酒,繼續說:「你認為國家的根本在於文化傳統,國家的發展是要有文化的理想的。現在人民都不承認甚至否定本身的文化傳統,國家正陷於迷失之中。而相信共產主義、加入共產黨就是一種中國文化傳統的歧出,是對中國文化傳統的背叛。」

阮三才聽了先是愕然,然後苦笑:「沒多少人能把我的想法說得這樣簡單而清晰,諷刺的是,今天說這話的人竟是個共產黨人。」

他頓了一頓,問道:「既然你明白,那為什麽你要加入共產黨?」

「因為你重視的是文化的理想,而我重視的是生存的現實。今日中國出了這許多問題,固然是因為外國的欺凌,但自身的文化傳統和社會狀況不足以應付歷史和時代的挑戰也是主要原因。但是除了提出一些民主、科學、自由、道德等空洞的口號和理想之外,無任何人,包括阮教授你自己,能提出具體的方法來醫治我們的文化和社會,並由此而振興國家。至於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在國民黨手上,也沒有落實下來。但是我們還是要生存和生活的,人民是要吃飯、要穿衣的,不是有句話說:理道之先在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嗎?現在,連這些最基本的需要也成問題。而且,最根本的是亡國亡族的威脅,我們要使中國和中國人在世界歷史上站起來,要恢復我們國家和民族的尊嚴!這些就是我重視的生存的現實。」

 「你認為共產主義和共產黨就是對治生存的現實的辦法嗎?」

「阮教授,我加入共產黨不是因為那些意識形態、那些理論。我看到共產黨是一種力量,是一種可以改變我們社會的陋習和黑暗的力量,是一種可以使我們國家富強的力量,而有這些想法的人還有很多很多。在這一點上,我可以想像到你會說我們是用似是而非的理論來迷惑人心。但是你不願意接受的事實是,現在人民對國家的現狀,對國民黨的統治已經非常不滿,他們渴望改變現實。這就是我們得到人民,特別是年青人支持的原因。」

「可是沒有文化的理想來指導,來提撕,要改變現實的渴望只會是禍亂和災難的根源。」

「但是沒有讓人可以生存和好好生活的現實條件來落實、來發展,文化的理想只是懸空的觀念,只會不繼枯亁收縮,直至消亡。」

「如果我們都是對的,那麽,這不就是個惡性循環嗎?」

「如果真是這樣,我們總需要在這個循環之中打開一個缺口,來作為起點去解決問題。在今日的中國,我認為這個起點就是先處理好生存的現實,文化的理想才可得落實和發展。」

「假設你是對的,但在所有處理現實問題的方法之中,你們卻選了一個錯的。可見沒有文化的理想在上面提撕着,要處理下面的現實問題就會出亂子。」

「阮教授,我不會和你爭辯共產主義的對錯。我會這樣看,現在的中國是個病人,試過了各種醫治方法都沒用,如今我們就是要用以毒攻毒的方式來治病。」

「你這個比喻很有意思,但是用以毒攻毒的方式來治病要有效的話,到最後必須要二毒俱消,這個人才算治好,才可以恢復健康。如果原來的病治好了,卻受用來治病的毒所害,這豈非成了另一種病嗎?」

「阮教授,看來我無法以任何方式使你接受共產黨。可是,你卻寧願寄望國民黨?你認為他們就有文化的理想嗎?」

阮三才嘆了口氣:「我寄望的是中國人的覺醒,但這還未出現。至於國民黨,他們不是好的選擇,否則就不會讓國家落到今日這個田地。但至少他們是中山先生的繼承者,而中山先生是個有文化的理想的人。」

閻致遠搖搖頭:「我不認同。國民黨無人能繼承中山先生的理想,只會爭權奪利、明爭暗鬥。我的義兄,也是宗文的父親 他跟你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但他能容納共產主義,他就是被國民黨、被自己的同志害死的。國民黨自己也昏庸腐敗,更遑論去挽救國家,而到了今日,終於連江山都敗掉了。」

「你認為共產黨就可以托付得過嗎?」

「我們也有自己的問題,也出了像秦嘉泰這樣的敗類。但是我堅信共產黨可以實現我對國家的理想,而且我為這個理想付出了所有,更付出了我一生最愛的人,我已經無可能回頭!」

阮三才看着閻致遠,感到他對國家的感情跟自己也一樣深厚,對各自的選擇也一樣義無反顧。

閻致遠繼續說:「阮教授,我感到你和我同樣熱愛國家,而且我倆都對現實感到不滿,但我衷心相信共產黨和我的同志來體現對國家的感情。可是你卻在現實中無所寄托,只能在觀念上守着那文化的理想。這樣子去愛國家,你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阮三才想了想,無奈卻肯定地說:「如果最終這是一場苦戀,我也只能一直愛下去!」

閻致遠已經很久沒遇過一個人能使他有如此深的感觸:「如果有更多像你這樣的人,也許中國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二人便都沉默起來,想着對方的說話。良久,阮三才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們就把這酒喝亁了吧!」一邊說一邊替閻致遠倒酒。

「好!我先亁了!」

在這愁深難眠的夜裏,兩個本來南轅北轍的人微妙地相通起來,彼此都有一種相逢恨晚之感。

                                                                                                                                       

十三)

1949420日,解放軍在不同的位置陸續渡過長江,開始進佔江南和上海一帶這些當時中國最繁榮的地區,這場戰役稱為渡江戰役。解放軍勢如破竹,國軍的抵抗並不成功。一來是因為國軍主力在三大戰役戰敗以後,已差不多全軍盡墨,二來國軍早就打算撤退到台灣、華南和西南省份,根本無心戀戰。423日晚上,在沒有遇到什麼抵抗之下,解放軍佔領南京424日早上,南京總統府門樓上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徐徐降下,一群解放軍士兵站到門樓上,他們高舉手中的鎗,歡呼勝利。這一幕象徵著中國國民黨在中國大陸的統治正式結束,中國共產黨繼之而起。  

(註:當時華南和西南省份,如廣東,四川等仍為國民黨控制。戰事一直持續,於1949年底,解放軍也攻陷了這些省份,國民黨只能退守台灣。直至1951年,解放軍進入西藏和其他邊緣地區以後,整個中國大陸才全面受共產黨統治。但是,在渡江戰役以後,國民黨可以說已經失敗了。)

佔領南京以後,解放軍繼續推進,杭州解放已是不可避免了。不願意接受共產政權而還未走的人在最後一刻跟隨國軍撤退或自行想法子離開,戰爭的動盪再一次在杭州出現。這天,阮三才走在路上,碰巧遇到幾輛正在離開的國軍軍車,上面還載着些平民,他看見了,心中十分難過。但是阮三才並非在離開杭州的路上,而是去自己昔日的家,他要去找方潔心。

自從搬走以後,阮三才也沒有回來過,而這次卻是最後一次來了。

方潔心打開門:「三才,你來了。」看來二人是約好的。

阮三才看到裏面有不少箱子,而施宗文正把東西放進去。二人互看了一眼,雖沒說話,卻不再有從前那種緊繃敵對的氣氛了。

方潔心對施宗文說:「我很快便回來。」施宗文點點頭。

春天的杭州,景色份外明媚,房子前的小路旁都是鮮花,生意盎然,阮三才就和方潔心在路上邊走邊說話。

「看來你已經收拾好了。」

「對,我和宗文晚些便會把剩下的東西搬到孤兒院去。」自秦嘉泰在房子被殺後,方潔心便不再住在那兒,而孤兒院有地方,方潔心遂搬到那邊去。

「現在局勢不穩,孤兒院有些人都離開了,我住在那兒也正好幫忙照顧孩子。」

「你還是決定留下來?」

「是的。」

二人頓了一頓,方潔心問:「那麼,你都準備好了?」

「對,兩天後,我便會隨國軍離開,到台灣去。」

「這天終於要來了…,到時我會來送你。」

說到要分別,二人也沉默起來。雖然已經分開了,各奔前程已是意料中事,但這次分別,不單是對感情的抉擇,也是對家國天下的抉擇,再見的機會實在是非常渺茫了。

阮三才看着眼前的風光,平靜地說:「杭州是我到過最漂亮的地方,我會想念這裏的一切,也會想念你。」

方潔心一陣惻然:「三才,你還會怪我嗎?」

阮三才輕嘆一聲:「當初,我的確恨過,恨你,恨施宗文,甚至恨這個世界,但現在我想通了。只是…如果我早點想通,那些事情便不會發生,而我也不用抱憾終身。」

「三才,你不要自責,我和宗文也有責任。你能釋懷,我很寬慰、很感激。」

「潔心,我是沒有一天不愛你的,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是如此。我到現在還是弄不清楚我是否已經接受了你離開的事實,但是我知道是時候向前看了,是時候讓你走了,沒有怨恨,只希望你快樂。」

「三才,謝謝你。雖然我們不能再在一起,但你在我心中是沒有人可以取代的,我會永遠想念你。」

「一顆心能否同時愛兩個人?」方潔心曾經這樣問自己,到這刻,她终於知道答案了。

二人深深互望着,微風輕輕吹拂,溫柔地撫弄着方潔心縷縷秀髮。阮三才看得痴了,心想:「這美麗的人兒,我真的要讓她走了,我終於要讓她走了…。」

阮三才和方潔心靜靜地走着,最後一次並肩在這條昔日歸家的路上回去,帶着昔日的回憶,也帶着昔日的柔情回去,永遠藏在心底裏。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註)

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

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的來,

讓它好好的去。

 

到如今年復一年

我不能停止懷念

懷念你,懷念從前。

但願那海風再起

只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溫柔。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

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的來,

讓它好好的去。

 

到如今年復一年

我不能停止懷念

懷念你,懷念從前。

但願那海風再起

只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溫柔。

 

到如今年復一年

我不能停止懷念

懷念你,懷念從前。

但願那海風再起

只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溫柔。

 

註:恰似你的溫柔   https://youtu.be/Ph4l5IyNAIw 

 

十四)

當晚,在孤兒院的房間裏,施宗文放下了最後一個箱子:「好了,你的東西都搬過來了。」

方潔心說:「謝謝你,那麼…你要去執行任務了?」

「是的,到我這個小隊去守護錢塘江大橋了。」

當時國軍在撤退前,實行焦土政策,就是要破壞當地的重要設施,例如橋樑道路、發電廠和工廠,目的是阻礙解放軍的推進和破壞當地的經濟價值。那些地方的共產黨組織和民眾便發起保護這些設施的行動,閻致遠的部隊就負責守護杭州一帶地區。錢塘江大橋横跨浙江省的第一大河流 錢塘江,位于杭州六和塔附近,是進入杭州一帶地區的重要通道,如果被國軍破壞了,將會大大減慢解放軍進入杭州和向上海推進的速度。因此,閻致遠十分重視,加緊防衛。

施宗文拉着方潔心的手:「潔心,戰爭快要結束了。杭州解放後,我就會退出部隊,到時候我們便可以經常在一起了。我們說好了一起把這孤兒院辦下去,讓孩子們得到照顧,長大後,為建設新中國出一分力。這些日子來,你的支持和包容,我十分感激,幸福的日子已經在眼前了,請你再多等一會。」

方潔心緊緊握住施宗文的手:「現在杭州已經是戰場了,你如今是上前線作戰,你千萬要小心!」

「潔心,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現在外面可能不安全,你就在這兒等我回來,好嗎?」

方潔心在施宗文面上吻了一下,施宗文點點頭,便離開了。

跟每次分別時一樣,方潔心看着施宗文的背影,又是擔心又是無奈,此刻擔憂之情更甚,心想:「宗文,但願你說得對,這場戰爭之後,我們和所有人都可以過幸福的日子。」

方潔心神不守舍地拿起剪刀把箱子打開,一不小心,割破了手指。看着鮮血滴在箱子上,心中忽然泛起一股不祥之感。

解放軍的攻勢來得很快,就在施宗文離開之後的第二天清晨,戰鬥便在杭州外圍開始了,孤兒院這兒都聽到鎗炮聲。方潔心本來就已經睡不好,馬上便被吵醒了。走到外面去,看見遠處陣陣硝煙,心裏一沉,十分擔憂施宗文的安全。

這時其他孤兒院的人員也走出來了,「怎麼來得這樣快呢?」,「不是說還有幾天才來嗎?」,眾人的議論只加深了方潔心的憂慮。

其後,方潔心和其他人都忙着安慰孩子,也無暇再多想。可是,鎗炮聲不時傳來,每次都驚心動魄,也牽動方潔心的不安。這時一名員工從外面趕回來,眾人便上前去問戰況。

「現在外面很亂,我差點都回不來了。有很多國軍士兵在街上,都趕去打解放軍,人們說解放軍攻勢很猛烈,相信很快便回入城。」

方潔心問:「你知道錢塘江大橋那邊的情況嗎?」

那人遲疑着:「這…這…」

「怎麼了?」方潔心又驚又急。

「聽說有國軍去了那裏,想炸掉大橋,有人聽到爆炸聲。現在解放軍來了,和國軍爭奪大橋,那裏的戰鬥很激烈。」

方潔心聽了,心裏一急,便想跑出去,眾人攔住:「潔心,你上那兒去?」

「我要到大橋去找宗文。」

眾人一聽大驚,紛紛反對:「那邊很危險啊!不要去!」,「如果宗文回來了,那怎辦?」,「對啊,你還是留在這兒等他消息吧!」

方潔心靜下來,心想眾人的話也有道理,而且施宗文說過他會回來找自己。方潔心唯有在這裏等,可是內心的焦慮卻像一團烈火般高燒着。

鎗炮聲響徹整個早上,到午後終於平靜下來了。有些人到外面去打聽消息,知道國軍已經戰敗撤退,解放軍已經入城了,可是卻無法知道錢塘江大橋的情況。

方潔心獨自在園子裏,心裏只盼望着施宗文可以平安回來,但時間慢慢地過去,已經是黃昏了,還是沒有他的消息。這個園子,是自己和施宗文第一次在孤兒院相遇的地方,也是二人經常相聚的地方。如今景物依然,卻只孤身一人,心中對施宗文的擔憂和掛念倍感深切,那股要失去他的不祥之感又再浮上心頭,越想越是難受。莫非為世不容的愛情真的註定要受詛咒?莫非最終自己還是不能跟施宗文廝守終身?想到這裏,方潔心終於流下淚來。

「潔心,你怎麼哭了?」

方潔心猛地回過頭來,這聲音,這容貌,除了施宗文還會是誰?

「宗文!」方潔心立時上前把施宗文緊緊抱住。

「宗文,你沒事,太好了!太好了!」

「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方潔心破涕為笑,施宗文看着,倍感憐惜。二人沒再說話,彼此的情意都在深深一吻中互通。

 

結果我共你,(註)

仍然逃不過,被圍攻、被捨棄。

愛得驚天動地,總算運氣,

無論褒貶尊與卑。

 

愛可有定理,

談情誰講理,越無理、越淒美。

就算飛天遁地,萬年千里,

亦決定要共你一起。

 

苦戀注定難,我已經習慣。

沿途承受不留情的雙眼。

請給我負擔,叫世上人間,

平凡情侶為你共我轟烈汗顏。

 

苦戀注定難,我卻這樣貪。

途人凝望中寂靜的稱讚。

請給我負擔,叫世上人間,

惶惶情侶在美麗與悲哀之間,

留一線空間。

 

已經愛定你,

流亡情海裡,沒陽光、沒空氣。

再多險境絕地,視而不理,

任世俗繼續看不起。

 

苦戀注定難,我已經習慣。

沿途承受不留情的雙眼。

請給我負擔,叫世上人間,

平凡情侶為你共我轟烈汗顏。

 

苦戀注定難,我卻這樣貪。

途人凝望中寂靜的稱讚。

請給我負擔,叫世上人間,

惶惶情侶在美麗與悲哀之間。

 

苦戀注定難,我卻這樣貪。

綿綿情話中淡淡的感歎。

喜歡這負擔,看冷酷人間,

何年何世為你共我苦戀驚歎,

為戀愛平反。

 

註:失樂園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4jOBA8D7N20

 

194953日,解放軍攻入杭州,戰鬥從早上開始,到下午便結束了,國軍敗走。雖然如此,國軍的抵抗比以往激烈,他們特別針對錢塘江大橋,當日清晨便過去想炸斷大橋。當地的共產黨組織和民眾奮力保護,終於保住大橋,卻還是讓國軍炸毀了大橋下層鐵路的部分路軌,但整體大橋結構和上層公路則力保不失。其後解放軍來到大橋,雙方便展開了一埸激烈的爭奪戰,錢塘江大橋也成了當日一個主要的戰場。當時,外有解放軍的猛烈攻擊,內有當地的共產黨組織密切配合,國軍最後還是失守了。奪取了這個重要的交通樞紐以後,解放軍源源開入,終於佔領了杭州。

這時,解放軍在各條大街上入城,民眾都在兩旁圍觀。一隊又一隊的解放軍士兵陸續開入,支持共產黨的人高聲歡呼,但更多的人只是來湊熱鬧。一般老百姓關心的是吃飯的問題、生活的問題,誰來當家作主,從來都不是自己決定的,他們只想知道共產黨會不會比國民黨做得好?

在圍觀的人群後,阮三才冷冷地看着這一切,他想起清初大儒顧炎武的一段話:「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阮三才深以嘆息。

 

十五)

由於解放軍來得比預期快得多,國軍連自己撤退都幾乎來不及,更遑論撤走想離開的民眾,阮三才因此被逼留在杭州。現在,如果要走的話,就必須要自行想法子。可是如今所有進出杭州的交通都由解放軍控制,阮三才實在沒有辦法。

這天,正當阮三才苦惱不已之際,有人來敲門。阮三才開門一看,原來是方潔心和施宗文。

「三才,宗文找到方法幫助你離開杭州。」

「真的?」阮三才喜出望外。

「我通過一位同志,聯絡到一些人,他們專門幫人偷渡出杭州,收費每人一條金條。但他們知道那人是你,所以願意義務幫助你。」

施宗文頓了一頓,繼續說:「陸路交通已經全被截斷了,唯一方法是走水路。他們會安排船在錢塘江一個灘頭等你,我會送你過去。你上船以後,船會沿錢塘江出杭州灣,再到寧波,你在那兒換一條大船,他們就會送你到福建福州。福建省還是國民黨的地方,你到了那兒再自行決定去向吧。這方法應該行得通,但解放軍的行軍路線我無法知道,你在途中可能會遇上他們,還是有一定的風險的,你會試一試嗎?」

阮三才毫不猶疑:「我會。」

然後,他對施宗文說:「謝謝你幫忙。」

施宗文點了點頭,交代了細節後,正要和方潔心離開,這時,阮三才從後叫住他。

「施宗文,你要好好照顧潔心。」

施宗文做夢也沒想過阮三才會這樣說。二人之間的糾纏忽然又浮現腦海 二人在大學時已水火不容,後來自己和方潔心相戀,他因此幾乎刺死自己,然後他幫過秦嘉泰,而母親就被秦嘉泰所害,但他在酒窖卻又救了自己。二人的恩恩怨怨,誰對誰錯,真是無法算得清楚。可是,歸根究底,自己和方潔心的愛情才是這一切的起源,現在阮三才這句話,就好像為這一切事情畫上一個句號,讓三人走出這情困,重新開始。

「我會的。謝謝你,阮教授。」

第二天,才剛入夜,阮三才依時來到一所空房子前,便看見施宗文和方潔心。施宗文特意找來一輛汽車,可以讓阮三才快點離開。分別在即,方潔心堅持要到江邊送別阮三才,三人便一同出發。

正要上車,一把聲音從後響起:「等一等!」

三人一驚,回頭一看,竟是閻致遠。

「閻叔叔,你…你是來阻止我們的嗎?」

阮三才和方潔心都驚疑不定。

「不,我是來送別阮教授的。」

閻致遠走到三人面前,他先從口袋取出一紙文件遞給施宗文:「你不知道解放軍已經設了新的關卡,這是通行文件。」

施宗文說:「對不起,閻叔叔,我瞞住你…。」

閻致遠沒有說話,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轉身看着阮三才。

阮三才問:「你為什麼要幫我?」

「就當是報答你請我喝酒,而且…我希望可以有更多的人能知道你的想法。」

 「謝謝你。」

閻致遠伸出手來:「阮教授,一路順風。但願我們永遠也不會成為敵人!」

阮三才握着他的手:「閻先生,但願我們還可以一起喝酒!」

 二人相視而笑。在燈光映照下,阮三才看見閻致遠頸項上閃爍着的兩條項鍊。

車子開走以後,閻致遠還在後面看了一回,輕輕撫弄着兩條項鍊,才轉身離去,再次孤身一人,走上自己的路。

施宗文開着車,才出城區,便遇到一個解放軍關卡。幸好有閻致遠的通行文件才能通過,三人都暗捏一把汗。過了關卡,一路上再無阻礙,車廂內滿是離愁別緒,三人在途中都沒有說話。

不久,車子就到了上船的那個灘頭,果然便有一條船在等着。

終於,分別的一刻到了。

阮三才跟施宗文說:「施宗文,潔心就交給你了。」

「阮教授,你放心吧。如果你見到叔父,請你告訴他,我很想念他,很希望還有機會可以再見到他。」

「好的。」

二人握手道別,一切是非對錯,恩怨情仇,都在這一握中煙消雲散。

然後,阮三才對方潔心說:「潔心,我要走了,你自己要好好保重。」

方潔心含着淚:「三才,我有太多話想跟你說,可是,你都知道了。」

阮三才最後一次在方潔心面上吻了一下:「潔心,是的,我都知道了。再見吧!」

「三才,再見了!」

阮三才走向江邊,上船前,回頭跟方潔心說:「潔心,今生我們有緣無份,如果真的有來生的話,但願我們可以做一世的夫妻!」說罷,深深地看着方潔心,便登上船去。

方潔心聽了,激動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就在船慢慢開出之際,方潔心跑上前,大叫道:「三才,我答應你,我們來生做一世的夫妻!」

阮三才在船上點點頭,向方潔心揮着手。方潔心在岸上,一邊流着淚,一邊也揮着手。

這時,施宗文走上前來,輕輕握着方潔心的手。

「宗文,你會怪我嗎?」

「不會。我們三個人的命運註定相連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

方潔心和施宗文便這樣靜靜地看着船駛出錢塘江,越開越遠,終於消失在黑夜裏。

阮三才一直站在船頭,見前方水面不住拉闊,漸漸連模糊的岸邊也看不見了,想必是快要到杭州灣,而杭州灣外面就是茫茫大海了。別了故土,別了愛人,阮三才孑然一身,走向未知的將來。但將來會是怎樣呢?人心衰頹了,現實迷失了,文化沒落了,天下要亡了。何以為國?何以為家?這時細雨濛濛而下,阮三才想起閻致遠問他:「可是你卻在現實中無所寄托,只能在觀念上守着那文化的理想。這樣子去愛國家,你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可是他始終相信人心靈明不昧,始終相信真理和希望。此刻阮三才心裏是傷感,是悲壯,卻沒有放棄。他的感受,誰會明白?

 

辛苦遭逢起一經,(註)

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

生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

零丁洋裏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註:文天祥《過零丁洋》

 

這時,雨越下越大,船伕從船艙走出來說:「阮教授,快進來避雨吧!」

但阮三才彷彿沒有聽見,依然站在原處。他早已渾身濕透,而面上潺湲流下的已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

阮三才、方潔心和施宗文的故事到此要告一段落了。三人在歷史的轉捩點,跟當時很多中國人一樣,隨着時代的洪流,也隨着自己的選擇,人生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都在這個文化和現實也破碎的時代裏,為了自己的理想,作出自己的選擇。可是,文化消沉了,現實迷途了,理想是否真正的理想?選擇是否正確的選擇?在這文化的理想和生存的現實脫節的時代,文化沒有傳承,現實沒有理想,無論在觀念或現實裏都只會是禍亂和災難。為理想奮鬥的人於抽象中受苦,為現實奮鬥的人於具體中受苦,同為兩者奮鬥的人於存在中受苦,而大部分的人則只隨波逐流於無知和無奈中受苦。阮三才、方潔心、施宗文、甚至閻致遠,和更多更多的人,到最後,有否為自己的選擇後悔過?在這個時代,誰可以真正無悔?

更不幸的是,文化的理想和生存的現實繼續脫節,錯誤還是要不斷重複,悲劇還是要不斷重演。

                                                                                                                                       

十六)

 

新希望

 

2019年秋天,香港正發生一埸大動盪,不只是社會的動盪,也是人心的動盪。這個秋天,不單是多事之秋,更是瘋狂之秋。

這天,在一條路旁寫上了「光復」、「革命」、「獨立」等口號的街道上,忽然傳來一陣叫囂,一名從大陸來的內地人正被人追駡。

「香港人不是中國人!」

「大陸人返大陸!」

「返大陸!」、「返大陸!」、「返大陸!」…

人群一邊跟着他,一邊責駡或叫口號。終於,他忍不住轉過身來,高舉着手,大喊道:「我們都是中國人!」

這句話就如火上澆油,人群情緒變得更激動,有人從裏面衝出來,追打這名內地人。他馬上逃跑,跑到路口時,不知往那個方向走,一陣猶豫,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這時,一名青年從一條小巷跑出來,對那名內地人說:「我幫你,快跟我來!」

二人便往小巷跑去,回頭一看,見人群沒有追來,似乎已經擺脫了他們。可是才走出小巷,便有人擋住去路,原來早有人來包抄,二人遂被人群包圍着。

正當有人想對他們動手之際,一把女聲大叫道︰「警察來了!」一名少女從人群後走出來:「他們從那邊來了!」

人群聽了,便向四方散去,一陣混亂。少女趁機走向青年二人:「我們快走!」三人馬上拔足逃走。

三人一直跑到另一條大街上,眼見已經安全了,那名內地人向青年和少女道謝後,便離開了。

青年對少女說:「謝謝你!幸好有你幫助。」

「不用謝。我早就看見你倆走入小巷,卻沒法通知你另一邊也有人,還好最後也想到辦法。」

少女頓了一頓,再說:「你做得很對。」

「我不明白為何爭取自由會變成反對自己的同胞,會變成鬧獨立。只想自己有自由就成了,同胞怎樣呢?大家都是中國人啊!追求自由就不要做中國人嗎?」青年有點激憤。

「我也是這樣想。現在越來越少人有你這種想法了。」少女語帶欣賞地說。

「我相信還是有的。」

二人相視一笑。這時,青年想起一件事:「對了!」邊說邊從口袋裏拿出一樣用布包好的東西,打開來遞給少女。

「這是你的。」

少女一看,是一個木製的小吊飾,雕成一條小木船的模樣。

「啊!我還以為弄丟了,為什麼會在你這裏?」少女非常高興。

「上次我參加遊行的時候,就見過你了。當時你走在前方,我看見它從你身上掉下來,本想上前還給你,卻找不到你了。」

「你認得我?」少女淺淺一笑。然後有點奇怪:「你都把它帶在身上?」

青年點點頭。

「為什麼?」

「我…我總希望可以再見到你,到時候我便可以還給你了。想不到今天真的再遇到你!」說時,青年有點靦腆。

少女也有點難為情,輕聲說:「謝謝你。」

二人也沒再說話,卻並肩走着。這時已經入夜了,街上的霓虹燈都已亮起,繽紛變幻,將本來黯淡的世界映照得像彩虹一般,彷彿要讓人知道,在黑夜裏也有光明,在昏沉中也有希望。

青年留意到少女一直撫弄着那條小木船,便說:「你看來很喜歡它。」

「是的,這是我自己做的。」

「你很喜歡船嗎?」

「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從小就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裏就有這條木船。」

青年啊的一聲,非常詫異:「我也是從小就做同一個夢,夢中也有這種木船。」

二人都深感奇怪,異口同聲地問:「你的夢是怎樣的?」

少女和青年都笑了,還是少女先說:「在夢中,我站在岸上,看著一艘木船正慢慢開走,船上有一名男子,我和他正互相揮手道別。」

她一邊說一邊看着小木船:「我從小就做這個夢,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是我每次想起這個夢,都會覺得傷感。」

青年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我的夢境跟你的一模一樣,只是身份換轉了。我站在船上,看着岸邊一名女子,我們也正揮手道別。」

二人互望着,都難以相信世事竟如此奇妙和巧合。良久,青年半認真半開玩笑:「看來是你夢中有我,我夢中有你呢!」

少女聽了,羞紅着臉,低下頭來,那美態讓青年看得入迷。半响,他才發覺自己失言,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說,請你原諒。」

「不要緊,你…也說得有點道理。」說時,少女嬌羞不已。

青年又是一陣着迷,想了一想,終於鼓起勇氣,問道:「我知道這兒有一家小店咖啡很好喝,你想一起去嗎?」

少女聽了嫣然一笑,在一片夜色之中,那笑容彷彿就是世上最美的。

 

從來只羨王睢配,

無奈痴心卻成空。

今生緣盡來生約,

故國神傷他鄉逝。

輪迴轉,隔世緣。

前生魂夢兩心連。

霓虹夜裏今相見,

紅塵歷盡再不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