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y 25, 2020

情深

(苦戀系列續篇)



 

一)

阮三才跑出去之後,方潔心還是驚魂未定,但總算稍為冷靜下來,急忙上前察看施宗文。方潔心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發現他還有呼吸,立時舒了口氣。可是他流了很多血,情況仍然危急。連忙找了些衣服被單剪開了,充當繃帶為他包紮。方潔心於抗戰時在貴州學過急救護理,準備上前綫照顧傷兵,但未獲分配,想不到今日竟然派上用場。隨即去找鄰居幫忙,施宗文傷重,需要車子來運,大家找來找去,只找到驢車。驢子走得不快,唯有在車前架上兩頭驢子,望能加快速度。眾人合力把施宗文搬上驢車,就往醫院跑。一路上方潔心見施宗文繃帶不斷滲血,臉色越來越蒼白,心焦如焚。   

幸而兩頭驢子夠氣力,不久便到了醫院。那兒的人問起,方潔心就編了個藉口,說有強盜行劫,施宗文路過,幫忙擊退了賊人,自己卻被刺傷。擾攘一番,施宗文終於被送去急救了。方潔心坐在房間外等,這才定下神來,整理思想,但千頭萬緒,又如何理起?一會兒,她想到阮三才一定是聽到自己和施宗文的對話,受不住刺激,才做出這種事來,想不到平日冷靜的阮三才,竟然會殺人。一會兒,她又怪責自己,傷透了阮三才,感到很慚愧、很內疚。另一會兒,她又擔心施宗文的傷勢,萬一他捱不過來,自己會怎麼樣?失去施宗文這個念頭實在是太可怕了…。方潔心不敢再想下去,不然恐怕就要瘋掉,現在只好先希望施宗文能平安。她這才猛地想起施宗文的媽媽還未知道兒子受傷入院的事,便連忙打電話到大學找熟人去通知她。

方潔心一直在等施宗文出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一位中年婦人怱怱來到,原來是施宗文的媽媽沈香君。

「阮太太,宗文他怎樣了?」

方潔心之前曾在施可名家中跟沈香君見過幾次面,算是認識。她見平日淡漠的沈香君滿面憂色,心下難過,便說:「施夫人,宗文還在急救,你先別急,我們一起坐下等他出來。」

「聽醫院的人說,他傷得很重…。他今早出門的時侯還好好的,怎麼就出事了?」

方潔心聽了,更是難過。施宗文若不是來找自己,就不會受傷,但又不能把真相說出來,唯有硬著頭皮把那個編出來的藉口再說一次,說時愧疚到無地自容。

「唉,這孩子就像他爸爸一樣,只顧幫人,就忘了自己。」

「宗文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但願如此。對了,阮太太,非常感謝你送宗文過來,這裏有我就可以了,你先回家吧。」

「施夫人,宗文是因為我而受傷的,而且…而且三才這幾天出了門,請你讓我留下來幫忙吧。」

「這樣…,那麻煩你了。」

二人便這樣一起坐着,也沒再說話。方潔心看着沈香君,雖然擔心着兒子,但樣子卻相當平靜,一貫的嫻雅而淡漠。她知道沈香君早年喪夫,施宗文是她唯一的孩子,萬一他出了意外,實在不能想像對沈香君有什麼打擊。換了是自己,方潔心自忖未必能有此冷靜,不禁佩服沈香君的堅強。

終於,手術房的門打開,醫生出來了。二人立時上前,醫生問:「你們是病人的家人嗎?」

「我是他媽媽。」

「經過搶救,病人總算活下來,但仍然昏迷。他身中四刀,也沒刺中要害,算是奇跡。他受傷後即時得到適當的急救,也有幫助。但他畢竟失血太多,還是會有變數,如果他這幾天能醒過來,會是個好現象。」

方潔心和沈香君聽了,都寬下了心,露出欣喜之色。但施宗文還未脫離危險,二人決定留在醫院陪伴他。

在病房中,沈香君對方潔心說:「阮太太,幸好你為宗文急救,他才可活過來,我們母子都非常感激你。」

「施夫人,你言重了,我這是應該的。」

「阮太太,我可以再拜託你一件事嗎?我剛才急着出來,也沒帶什麼東西,現在我想回家帶些宗文的日用品過來,可以請你看顧着宗文嗎?」

「當然可以。」

沈香君臨走前再看了看施宗文,眼神滿是關愛之情,她跟方潔心點了點頭就離開了。這半天方潔心和沈香君一起經歷了艱難的時候,雖然沒什麼互相扶持,但方潔心感到和她親近了許多,已往她那種冷冰冰的感覺也沒有了。

病房中只剩下方潔心和施宗文。今天早上,在方潔心家也是只有二人,當時還情話款款,誰想到施宗文如今竟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方潔心坐在床邊看着這個為自己徘徊在生死邊緣的男人,他的樣子就像睡着了一樣,但他會醒過來嗎?還是就此長眠不起?自己愛他反而害了他,為世不容的愛情是否註定要受詛咒?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一切回到開始的時候,自己是否依然 會愛上他?想着想着,方潔心不禁回憶起跟施宗文認識的經過。   

 

二)

那是1947年的初春,這天方潔心有事到大學找阮三才。 自從大學自貴州遷回杭州市以後,她還是第一次來,感到大學的原址漂亮多了,也很有文化氣息。雖然阮三才事先已經告訴過她要怎麼走,但她走來走去,還是找不到他辦公室所在的樓房。結果方潔心決定去問路,但四下無人,遂走進旁邊的一棟房子,進去之後,就問:「請問有人嗎?」。走廊的一個房間打開了門,一位英氣的青年走出來,看見方潔心,先是一呆,然後說:「有什麼事嗎?」。

「打擾你了,請問數學系的辦公室在那裏?」

「你要到那兒嗎?我也要到那附近,我帶你去吧,我先拿些東西。」

「謝謝你幫忙。」

青年從房間內拿了一大綑單張,就領着方潔心走出去了。路上,青年問道:「看樣子你不像是學生,你是來找人的嗎?」

「是,我來找阮三才教授,我是他太太。」

青年一愣,然後說:「你看來太年輕,不像是他太太。」

「我們是在這大學認識的,大學當時在貴州,那時候我還是學生。」

「啊,是師生戀嗎?想不到阮三…阮教授這麽前衛。」

方潔心笑說:「也不是,我是文學系的,他沒有教過我,所以不算是我的老師。你是這裏的學生嗎?」

「對,我是唸工程的。」

二人繼續走着,方潔心漸漸察覺到青年不時偷看自已,心想明知我是教授的太太也這樣看我,這個學生膽子也不小。但奇怪的是,方潔心並不反感,倒覺得他偷看自己時的模樣也挺有趣的。

走到一棟樓房旁,青年指着說:「這就是數學系的辦公室。」

「謝謝你,你是…?」

「我叫施宗文。」

「謝謝你幫忙,施宗文。」

這是方潔心和施宗文第一次相遇。當時方潔心也不怎麼放在心上,只道是個有點大膽的青年人。可能是命定的緣份,兩人在第二天又再遇到。

第二天午飯之後,方潔心趁閒着,便到大學隨意走走,好熟習一下環境。當她走到一棵大樹下,看到一人在欄柵處掛着橫幅,上面一行大字「馬克斯主義研習會」,下面則是時間和地點。再看看那人,原來是施宗文。方潔心便走上前:「施宗文,我們又見面了。」

施宗文回過頭來,看到竟然是方潔心,又呆住了,手上已經拉起的橫幅一角,從手中滑了下來,半條橫幅就掉在地上。

「哎呀,阮太太,這麽巧啊!又來找阮三…阮教授嗎?」

「不是,我今天打算隨便四處走走,我來幫你好嗎?」

「那…謝謝你了。」

「怎麼只有你一個人掛呢?」

「還有好幾條橫幅,其他人都去忙了。」

施宗文見方潔心盯着橫幅,便說:「我知道阮教授反對共產主義,還是我自己來掛吧。」

「沒關係,我的看法不像他那樣強烈。」

方潔心看到施宗文聽了以後,彷彿很高興的樣子,還說:「都掛好了,你想到那裏走?我帶你去。」

「我已經走了很久,差不多要離開了。」

「那我送你出去。」

二人就並肩走着。一路上,施宗文都很雀躍,還向方潔心介紹校園有那些漂亮的地方值得去看。方潔心感到他的爽朗和率直,自己也不禁開懷起來。二人有說有笑,才第二次見面,就像是老朋友一樣了。不經不覺,已走到大學門口。

「送到這裏就可以了,施宗文,希望很快會再見。」

「我也是,再見,阮太太。」

然後方潔心便離開了。但她不知道施宗文還站在原地,如果她現在回頭的話,一定會發現施宗文痴痴地看着自己的眼神。

 

三)

這天早上,方潔心騎着自行車往靈隱寺的方向走,沿途一面感受着杭州的春天,一面想起白居易的《杭州春望》有兩句「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寫的想必就是眼前這番風光了。自從搬到杭州來,她的心境也開朗多了。不久,她便到了目的地,那是一所本地慈善團體辦的孤兒院。之前她聽說這裏需要一名老師教導孩子讀書識字,應徵後就獲聘用,今天她是第一日來上班。進去找了院長,交代一番,院長便帶她去找孩子們。

「阮太太,我要再次多謝你來幫忙,說是教職,但薪水少得可憐,跟義務性質差不多。」

「院長,你不用客氣,我很樂意為幫助孩子出一分力。」

孩子們早上都在園子裏玩耍。方潔心一進去,竟看到了施宗文正和他們一塊兒玩,想不到在這裏會碰上他,便叫道:「施宗文!」

施宗文循聲一看,見是方潔心,這次他沒有呆住了,而是高興得像身邊的小孩子一樣,立時走上前來:「阮太太,你怎會來這兒?」

「我是來當老師的,今天剛來上班,你呢?」

「我每周都有幾天會過來做些義務工作,維修、雜務、照顧孩子,這裏人手不夠,能幫上忙的我都會做。想不到你就是新來的老師!」

「看來我們真是有緣。」方潔心看見施宗文聽了臉上一紅,但隨即裝作沒事,對她說:「我幫你帶孩子們到教室好嗎?」

「謝謝你,下課後我們再談。但你還在嗎?」

「我還在。」施宗文堅定地說。

下課後,方潔心看見施宗文在園子裏,便去和他說話。施宗文問:「第一天感覺怎樣呢?」

「很好,這裏的小孩都很乖、很聽話。想起他們都失去了父母,真是可憐。」

「是的,他們有些因為生活艱難被父母拋棄,有些則在抗戰時失去了父母…,總之,在這個時代小孩子就是最無辜的受害者。」

方潔心第一次見到施宗文這樣感傷,心中一陣難過。

施宗文繼續說:「我也是自小就失去了父親,所以我很同情他們…啊!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對不起。」

「不要緊。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多說一點嗎?」方潔心很想多些了解施宗文。

「可以。我父親是國民黨黨員,他跟當時不少國民黨人一樣,認為國民黨應該吸納共產黨人,一同為建設國家而努力。後來,國民黨要清黨,我父親成了打擊的目標,迫得到處躲藏。縱然如此,他仍然協助共產黨人逃避追捕。有一次,他因為要救幾個年輕的共產黨人,暴露了行蹤,結果被國民黨找到,就被鎗了。」

「你當時幾歲了?」

「我還未滿周歲。其實,自我出生以來,跟父親就聚少離多,而且我還那麼小,根本就不記得了。也全靠一張照片,我才知道父親是什麼樣子的。」

「你媽媽呢?」

「父親遇害後,媽媽很傷心。當然這些我都是後來才知道的。媽媽很疼我,還有叔父,他把我當親兒子一樣照顧。所以,跟很多人比較,我算是幸運了。」

施宗文說罷,看看方潔心,見她低下頭,雙眼都紅了起來。他急得連忙說:「對不起,都怪我不好,使你難過了。」

方潔心收起了愁容,微笑着說:「不,我沒事。難得你肯對我說自己的身世,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施宗文搔搔頭,有點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為何,但我想你知道。」

施宗文的真誠有種動人的感染力,讓方潔心也能坦誠相對:「我所以有點激動,除了為你感到難過之外,也因為想起了從前的事。」

「你可以告訴我嗎?」

「我在四川宜賓的一條農村長大,雙親很早就過世了。我有一位比我年長十歲的哥哥,自小我便和他住在親戚家中。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但哥哥很疼我,所以我也不覺得苦。後來他見我能讀書,就自己去打工,供我上學。我考上大學,他十分高興,說我是他的光榮。」

「抗戰爆發,哥哥說男子漢要保家衛國,便去參軍了。他在戰場上經常寫信給我,有次他告訴我自己立了戰功,當上尉了。我當時感到,他才是我的光榮。」

「但有一天,有人到大學來找我,告訴我…告訴我…哥哥已經戰死了…。」

方潔心忍不住聲音哽咽,雙眼又紅起來了。這時,施宗文輕輕按住她的手,方潔心稍為平伏了情緒,才能把話說完:「我當時傷心到痛不欲生,幸好三才在我身邊安慰我,我才可捱得過去。」說罷,便沉默了下來。

施宗文輕聲地說:「都過去了,你別再悲傷。」

方潔心一怔,這句話阮三才也說過來安慰自己。她抬頭對施宗文說:「這些事,除了三才之外,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但我想你知道。」

二人相視而笑。向對方敝開了心靡,說出了心底裏最傷痛的往事,讓方潔心和施宗文感到彼此變得很親切,一種莫名的情誼油然而生。

這時,院長進來請方潔心過去說話。施宗文便說:「那我先走了,阮太太。」

「別再叫我阮太太了,我們兩人年紀差不多,以後沒人的時候,你便叫我的名字吧。我叫方潔心。」

「方潔心…。」對施宗文來說,這就是世上最動聽的名字:「好,我以後便叫你潔心。」

「那我們再見,宗文。」

自此,方潔心和施宗文經常在孤兒院見面,彼此的感情也越來越深厚。當施宗文沒來的時候,方潔心都會感到失落。而當她見到施宗文來了,感覺就像是久別重逢的好朋友一樣,只是她當時不知道,施宗文在心中的地位已不止是朋友了。

 

(四)

仲夏的一個晴天,阮三才請方潔心帶些東西給施可名,方潔心是施可名退休前的最後一批學生之一,她自己也常去探望他。才來到他家門前,方潔心便聽到施宗文和施可名正在爭論。

「叔父,我先不和你討論這些精神、物質,人性、價值的哲學問題。我們就看看現實的情況,事實是現在只有共產主義才能團結人心,挽救國家。」聽來二人已經爭論了一段時間。

「在原則上已經是錯的思想,根本就不能真正團結人心,所謂團結,不過是人心空虛不實,自甘受惑罷了。」方潔心很少聽到施可名這樣強硬。

「你還認為是人心空虛不實,人們才相信共產主義?那是因為人們看到了社會上到處都是剝削、壓迫、不公平、不公義,所以才去追求新思維,才要去革命。」

「你說的情況都是事實,新思維和革命本身也沒錯。但現在的問題是: 第一,我們對自己作為中國人失去了信心,認為自己處處不如人,就拋棄了自己的根本,急着找新思維,急着搞革命,但又無所適從,進退失據。第二,在這種心態下,誤信了共產主義,以為這是解決辦法,結果共產主義便乘虛而入,還以民族自強為幌子,迷惑和招覽人心。物必先自腐而後蟲生,今日之禍,歸根究底,是我們對國家、民族和文化的觀念動搖了,歪曲了。

「但我們並非是活在觀念中,而是活在現實裏。現實是怎樣呢?用叔父你自己的話,你那堯舜禹湯文武孔孟道法相傳幾千年的文化傳統,早就失效了,只退化成封建和落後。你那歷史深遠悠久光輝盛大的中國和中華民族,早已不存在了,只殘留下腐敗的政權和醜陋的社會。」

「你這樣想是因為你沒有信念,沒有承擔,只會急功近利,數典忘祖。你不肯,也不敢肩負起自己作為炎黃子孫一份子的責任,捍衛民族精神,對抗時代歪風 這就是我們的信念,我們的承擔。」  

「宗文,你要記住,現實越壞,就越要堅守着信念和承擔,才不會隨着時風沉淪下去,才可以認清方向,找到正確的道路。而正確的道路從來都是難走的,能堅持走下去,才是真正的識見,真正的勇氣。」

「就像你和阮三才一樣嗎?」

「宗文,你這是意氣用事!」

「我沒有!叔父,我只是越來越感到,每次跟你討論,都只會拉遠我們之間的距離!」

方潔心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門猛然打開,施宗文就氣沖沖地出來。他看見方潔心,有點愕然:「啊,潔…阮太太,你來了…。我有事,要先走。」說罷,便離開了。

方潔心進去以後,看見施可名頹坐在椅子上,神情失望又無奈,他看見方潔心,才稍露歡容: 「潔心,你什麼時候來了?」

「施教授,我剛才在門外,聽到你和宗文說話,不便進來打擾。」

「現在我們叔侄說話都以爭吵收場。」

「宗文也只是希望國家可以進步,老百姓日子可以過得好點。」

「我知道他的出發點是好的,只是我無法贊成他的方法。」

「這麽多年來,國民政府都無法振作國家,難怪人們對國家,對政府都失去信心,才要去改變。」方潔心也有此體會。   

「但是變得好,還是變得壞呢?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我們就盲目崇洋。而盲目崇洋只是浮慕,浮慕即不解其真正意義,不知其對自身有何助益之處。故只能東施效顰,於人家好的方面就學得全接不上,壞的方面卻學得十足到家,共產主義就是最好的例子。同時我們不斷打擊自己對自身傳統的信念和信心,只知道外國要比中國好多了,現在人們出國去,都不想回來了,連中國人都不想當了。自我否定,自我糟蹋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憑藉去判斷孰好孰壞?結果就搖風擺柳,隨着共產主義這股邪風徹底地倒下去了。」

「世道有消長,有升沉,全賴人心一點靈明去把邪風頹風扭轉過來,但我們已逐漸失去這點靈明了。」施可名深深太息。

逗留不久,方潔心也離開了。在路上,她不斷想起施可名的一番話。她想施可名固然有道理,阮三才也經常說類似的話,但他們的想法對解決現實的社會問題,卻一點幫助也沒有,而正正是現實出了這許多問題,才使人對國家民族失去信心。也許把這些社會問題解決好,才是挽回信心之道啊!共產主義會否就是那方法呢?方潔心沒有答案。

方潔心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到西湖去了,在一列長椅上,她果然看到了施宗文。她知道施宗文每有煩惱的時侯,都會來到這裏看西湖。

「宗文,你還好嗎?」

「潔心,你怎會知道我在這兒?」

方潔心在施宗文身邊坐下來:「我猜中而已,我知道你有心事、有煩惱的時候都會到這兒來。」

原來方潔心這樣了解自己,施宗文感到一陣甜絲絲的喜悅:「謝謝你過來看我。」

「還在為剛才的事煩心嗎?」

「我和叔父最近經常爭吵。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如此反對共產主義?」

「每個人對政治都有自己的看法,別因此而破壞了你們叔侄間的感情。」

「潔心,這不是政治問題,而是理想問題。我希望我的國家可以進步,我的同胞可以過好日子,孩子們不用再承受你和我都經歷過的苦難,我願意為此貢獻自己的力量甚至生命,我想父親當年也是這樣。我認為我們的社會陋習太深,非要來一番徹底的改變而不能實現我的理想,共產主義就是這種改變之道。」

方潔心靜靜地聽着,雖沒有說話,心裏卻隱隱感到施宗文的想法是對的。

「但是,叔父他總是看不到我這種志願,只會責備我,說我棄宗忘本、喪失理性、誤信邪說。但光說一些大道理,在現實上就毫無辦法,只能長嗟短嘆,又有什麼用?這使我感到十分委屈、十分氣憤!」

方潔心在思考着,然後她看見施宗文堅定的樣子,似乎已經有了想法:「宗文,我不能改變施教授的立場,但我贊成你的看法。」

施宗文聽了非常高興,在他心中,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認同自己,也不及方潔心一人的認同來得重要。

「這太好了!謝謝你,潔心!」

「以後有時間的話,你可以跟我多說些共產主義的事嗎?我想多了解。」

「當然可以!」

就這樣,方潔心因為施宗文的關係,漸漸接受共產主義;也因為共產主義的關係,和施宗文越走越近。

 

(五)

晨光溫柔地灑照在方潔心的臉上,她慢慢地醒來了,才發覺自己伏在病床上睡了一夜。她看看施宗文,他還是昏迷着,沒有醒來。然後她發現自己身上蓋了一條毛毯,不知道是誰蓋上的?

「啊,你睡醒了。早上好。」沈香君進來說。

「施夫人,早上好。毯子是你給我蓋的嗎?」

「對,昨天我回來的時侯就見你睡着,怕你着涼。想不到你睡了一夜,看來你真是累壞了。」

「謝謝你。」

「不用謝,我要感激你這樣關心宗文才是。」

「你客氣了。」方潔心這時發現施宗文床邊的案頭上放了一張照片。那是個三、四十歲左右的男子,相貌跟施宗文十分相似。

「那是宗文的爸爸。」

「他們父子很相像。」

「是的。」沈香君微笑着說。方潔心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笑。

沈香君拿起相框,一面凝視着相中人,一面有點傷感地說:「宗文很小的時侯,他爸爸就過世了。他自小便很喜歡這張照片,每晚睡覺時都要把它放在床邊。我把照片帶來,希望他爸爸在天之靈保佑他安然渡過這難關。」

「啊,對了,阮太太,你請回家,好好休息。」說時,沈香君又回復了一貫淡漠的神態。

「那我先回家了,晚些我會再來。」方潔心離開前,看了看沈香君的背影,心想在那堅強又淡漠的外表下,沈香君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她無暇多想,因為她現在有更迫切的事要去做。

方潔心越近家門,心頭就跳得越厲害。她害怕回家見到阮三才,無面目面對他,卻又不能逃避他。在路上她已經想過很多個解釋,無一個能讓她稍減羞愧。終於到家了,方潔心戰戰兢兢打開門,裏面一點動靜也沒有。進去一看,根本沒人,看樣子,自從昨天早上她送施宗文去醫院後就無人來過了。不用面對阮三材,方潔心不知道應該是寬心還是擔心,阮三才到底上哪去了?

方潔心凝視着廚房地上那灘觸目驚心的血跡,血早就亁了,但那一幕卻永遠留在方潔心的腦海裏,纏繞她的一生。方潔心拿了水桶,拖把和刷子去清理血跡。看着化開去的血水,將地上染成一片慘紅,那彷彿是從施宗文身上的傷湧出來,也像是從阮三才心的傷淌出來一樣,想到他們二人都為自己受了這麽大的傷害,方潔心一邊清洗,一邊痛哭。

洗了個澡,吃了點東西,方潔心便出門到醫院去,臨行前,她給阮三才留了張字條,說自己去了醫院,回來後再跟他好好的談,叫他不要再衝動。但出門後,她不是直接去醫院,而是先到警察局去,因為她想知道阮三才是否去了自首。

她進去以後,局內空無一人,喊了一回,才有位警官打着呵欠懶洋洋地走出來。這個年頭,年青力壯、能辦事的警察都被國民政府徵去當兵打共產黨,剩下的都是敷衍塞責、得過且過。方潔心便對警官說昨天早上自己家中發生了傷人案,問他有沒有抓到人。

「沒有。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案件,你要報案嗎?」

警察局並不知道這件事,看來阮三才沒來自首,也沒被警察抓去,方潔心舒了口氣。

「如果你不要報案,就可以走了。」沒事就不用幹活,警察也懶得去管。

「這…,發生了傷人案,我也可以不報案的嗎?」

「當然可以!」警官沒好氣地說。

方潔心離開了警察局,心想現在連警察都這樣馬虎,國民政府還有希望嗎?不過這樣也好,阮三才便不會被追究了。她有信心勸施宗文原諒阮三才的,但首先施宗文要活下來,想到這,方潔心又擔心起施宗文的傷勢來,而阮三才又到底去了哪裏呢?方潔心從來都以為在感情上,自己會是個從一而終的人,萬萬想不到現在竟為兩個男人憂心。

就在醫院的門前, 方潔心被一把聲音叫住:「方小姐!」

方潔心一看,那是個魁梧的中年男人,面上輪廓分明卻帶點陰森。方潔心認識他,此人名叫閻致遠,想不到會在這兒見到他。

「閻先生,你怎會到醫院來?」

「我聽說施同志受傷住院,特意來看他的。但在房門外見到他媽媽在裏面,不便進去,只在外面張望了一回。剛要離開,就遇見你。」

「你怎知道宗文進了醫院?」

「我和施同志原本約好昨天見面,他沒來。所以我查探了一下,才知道他受了傷。他是怎麼受傷的?」

方潔心把那個編出來的故事告訴閻致遠,心裏害怕他會發現是阮三才做的。

「他傷得重嗎?」

「挺嚴重的,還昏迷未醒。」

閻致遠聽了面上閃過一絲憂色,他似乎很關心施宗文。

「方小姐,拜託你,施同志有什麼消息,請你馬上通知我,你知道怎樣聯絡我的。還有的是,請你好好照顧施同志。」

「我會的,你放心吧。至於…至於那些傷人的強盜,我已經報了案,警察會去找的了,你們…你們不必操心。」

閻致遠看着方潔心,瞧得她心中發毛,冷冷地道:「我們不是警察。再見。」

方潔心看着閻致遠離開,她並非討厭閻致遠,但每次看見他,那種陰沉都讓方潔心感到不安。

進了病房,看見這回到沈香君伏在施宗文床邊睡着了。方潔心走過去,原來已經有人替她蓋了毛毯,她再看看施宗文,還是在沉睡着。她搬了張椅子過來在施宗文身旁坐下,越來越擔心他會不會醒過來。方潔心輕輕地撫摸他的瞼龐,感覺是冷冰冰的,不再是以往那種溫暖,如果他真的死了,自己和施宗文當初有想過結局會是這樣嗎?忽然,方潔心想起了閻致遠,是他的出現促使了自己和施宗文終於走在一起,今天再見到他,是否又是一種徵兆,預示着這段情已經走到盡頭?想起這些事,當日決定跟施宗文相戀的那段往事就不期然在方潔心腦海浮現。   

 

(六)

初次見到閻致遠是在1947的夏末秋初。那天,方潔心如常到孤兒院去,因課堂提早完結,她午飯後便下班了。在騎着自行車回家的路上,方潔心忽然看見施宗文走進一列平房,她知道這裏的房子早就空置了,而且施宗文說過今天要在大學上課的,怎麼來了這兒?好奇之下,她放下自行車,跟着走過去,發現施宗文走進一所房子裏。她站了一回,正想走近那房子看看,一人無聲無息迅速地靠近過來:「別作聲,跟我來。」方潔心一看,那人竟用鎗指住自己,她生平還是第一次被人用鎗指着。方潔心害怕得很,唯有跟着那人朝那房子走去。

進了房子,便看見施宗文和一個魁梧的中年男人一起,那就是閻致遠。施宗文一見到方潔心,就嚇了一跳:「你怎會到這兒來?」

押着方潔心的那人對閻致遠說:「她在對面鬼鬼祟祟的張望。」

閻致遠問施宗文:「你認識她?」

「是。她叫方潔心,是我的朋友,這…一定是誤會了。」

閻致遠看看方潔心,自從這次起,方潔心每次被他看着時都會感到心慌。然後他對施宗文說:「我們進去說話。」,再跟那人說:「你先看住她。」

良久,二人從裏面出來。施宗文馬上牽着方潔心:「來,我們快走。」

閻致遠向那人點點頭,他便放下了鎗,施宗文和方潔心隨即離開。

到了外面,施宗文說:「你有自行車吧?我來騎,會快點,先送你回家。」

在自行車上,方潔心坐在後面抱住施宗文,竟讓她感到心如鹿撞、雙頰泛紅,但她的疑惑卻更強烈:「宗文,我們可以先談一談嗎?」

施宗文沉吟了一會:「好,我們到西湖去。」

二人遂到了西湖畔那列長椅處,四下無人,正好說話。方潔心便問:「宗文,到底是什麼回事?他們是誰?你跟他們有什麼關係?」

「潔心,你要答應我,我跟你說的事,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包括阮三才。」

「好,我答應你。」

施宗文深吸了口氣,神情有點猶豫,但更像是驕傲:「他們和我都是共產黨員。」

方潔心有點愕然,卻不感到奇怪:「你什麼時侯加入的?」

「我進大學前就入黨了。」

「你媽媽和施教授知道嗎?」  

「沒有人知道。你千萬別對他們說,特別是叔父。」

「放心,我答應過你,不會跟任何人說的。」

看到方潔心一臉鎮定,施宗文有點不解:「你好像不感到奇怪。」

「以我對你的了解,你加入共產黨只是遲早的事。我反而想知道,你們到底在幹什麼?那些人為什麼會有鎗?」

施宗文咬一咬嘴唇,彷彿現在要說的才是真正的秘密:「我們是黨派到江南的先遣部隊,為解放杭州一帶的江南地區做準備。你剛才見到那位就是部隊的領導閻致遠同志,他曾經跟毛主席一起走過長征(註:長征是指1934年底至1936年底,中國共產黨武裝力量(當時還未稱解放軍)的一連串大規模軍事遷徙。當時,這些軍隊為了逃避國民黨的圍剿,從位於江西省和福建省的革命基地和其他南方省份轉移與撤退,最終抵達陝西省北部和甘肅一帶。其間,這些軍隊穿越了11個省、18座山、24條河和5座雪山。),在黨內的地位很高。由於杭州是江南的大城市,又位於國民黨的首都南京的後方,有重要的戰略意義,黨中央很重視這項任務,故此派閻同志來領導我們。」  

施宗文頓了一頓,繼續說:「我們各自有不同的任務。我的小隊負責對中學生和大學生宣揚共產主義,組織學生發起支持共產黨、反對國民黨的示威遊行等活動。」

「請你明白,我們都是地下組織,要小心行事,因此我之前不能告訴你,想不到還是給你發現了。剛才那位同志以為你是國民黨的人,才發生了誤會。 我已經跟閻同志解釋過,只要你不說出去,便沒有問題。所以,請你好好保守秘密。」

「其實你們就是特務了?」

「這…你可以這樣說吧。」

「你有鎗嗎?」

「他們給了我一把。但我藏了起來,從沒用過。」

方潔心轉過身看着西湖,良久也沒作聲。

施宗文有點不安:「潔心,你怎麼了?」

方潔心回過身來,神情堅定地說:「宗文,你可以退出這個部隊嗎?」

「為…為什麼?」

「宗文,我不介意你是共產黨還是什麼黨,但你做這些特務的事,就等於参加了內戰,你有想過後果嗎?你會死的!我已經在戰爭中失去了哥哥,我不能再在戰爭中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施宗文聽了,低下頭,喃喃地道:「你最好的朋友…。」

想了一回,他抬頭說:「不!我不會退出的!只說不做是沒用的,我要將我的理想付諸行動 。我說過我願意為此而獻出生命。潔心,請你明白。」

「那我求你,可以嗎?」

「我不會為任何事、任何人而改變,對不起!」

自認識以來,施宗文從沒對方潔心如此決絕、如此強硬。方潔心很難過,不知道還可以再說什麼。二人就這樣相對無言。

終於施宗文打破沉默:「那我們還是朋友嗎?」

「我不知道,宗文,我真的不知道。」

施宗文很失望、很傷心,感到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樣。他慢慢地走了,在方潔心身後,他說:「潔心,能認識你,是我的幸運。」

方潔心沒說話,只站在原地,看着暮色中的西湖,感覺就像是當日失去了兄長時一樣。

第二天,方潔心到孤兒院去,原本施宗文今天是會來的,但方潔心已不期望會見到他了。剛準備去教室,院裏的人便告訴她:「宗文剛打電話來,說大學最近事情很忙,暫時不能來了,他會找其他人來幫忙。」方潔心聽了,心裏一沉,想不到施宗文真的要和自己絕交。上課時她都神不守舍,心裏只想着施宗文。

午飯時間,方潔心根本吃不下。這時,有人通知她:「阮太太,有位先生來找你,他在園子裏等你。」方潔心納罕:「誰會到這兒來找我?」,便往園子裏去。

一進去,方潔心就大吃一驚,那人竟然是閻致遠。

「方小姐,你好。」

那種陰森使方潔心不禁心頭狂跳:「你你來這裏幹什麼?」

閻致遠微微一笑:「你別怕,我無惡意的,只想和你談談。」

「我們有什麼好談?」

「我想提醒你,你答應過施同志的事千萬不要忘記,他可是以性命來擔保你的。」

方潔心聽了心頭一熱,施宗文竟然如此相信自己。

「你放心,我答應過宗文會守秘密。」

「好極了。」

「但是,我倒想知道,如果我說了出去,你會對我怎樣?」

「那我只能怪自己信錯人了,方小姐。還是我應該稱呼你阮太太?」

「你怎麼知道我?」

「我來得這裏找你,當然是知道你的事。」

「你調查過我?」

「施同志是個人才,可委以重任,但我必須要清楚他的背景,包括他身邊的人。你和施同志交往得這樣頻密,我當然要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誰,那昨天為什麼要假裝不認識我?」

「我可以藉此試探一下施同志會不會對我有所隱瞞,他果然沒令我失望。」

「宗文知道你這樣猜疑他,他才會失望。」

「方小姐,人心詭詐,如果你有過我的經歷,你也會跟我一樣。」

「你既然調查過我,想必已經知道我丈夫是誰,你們絕不可以難為他。」

「我從來都無這個打算。方小姐,你也許不會明白也不會認同我們的工作,但我們並非你想像中的那種人。」閻致遠忽然正色道。

方潔心不禁凜然,想不到這人還有一股攝人的氣度。  

閻致遠離開前對方潔心說:「方小姐,你很聰明,聰明而又美麗,難怪施同志會喜歡你。」

方潔心完全呆住了:「你…你說什麼?」

「方小姐,連我也看得出來,你別說你不知道。但是,請恕我唐突,你是個有夫之婦,你心裏到底想怎樣呢?如果你不想和施同志發展下去,你應該盡快讓他知道,好等他早日絕了這個念,專心做他該做的事。」

方潔心回頭看閻致遠離開,心裏非常驚訝。原因並非是他說的話,而是感到他說的事其實自己心底裏早已知道,卻到今天還要自欺欺人。

 

(七)

這晚,方潔心又失眠,她已經連續好幾晚不能入睡了。自從那天跟閻致遠說話後,她心裏只想着施宗文的事。心中煩惱,卻又怕阮三才知道,唯有裝作若無其事。愁懷百結,只能在夜闌人靜之時,獨自惆悵。方潔心從床上坐起來,看着身邊的阮三才,睡得如此安穩,他會知道此刻自己心中的交戰嗎?她輕嘆了口氣,便下床走了出去。  

方潔心站在窗前,看着夜空,心想現在施宗文不知在做什麽?他也會睡不着嗎?他也會想念自己嗎?方潔心依然不同意施宗文去做特務的工作,但他避而不見以後,自己對他的思念已經淹沒了一切,對他的愛意已經包容了一切。自從被閻致遠一語道破後,她就決定不再自欺,去面對自己真正的感受。其實她早就感到施宗文對自己的情意了,只是一直有意無意地廻避,廻避施宗文的情愫,也廻避自己對他的感覺。此刻她不再逃避,終於肯承認自己對施宗文的愛意。那從前是因為害怕而不敢承認嗎?是害怕世俗的眼光嗎?是害怕旁人的指指點點嗎?不是,這些自己都不怕,相比成長時的種種辛酸,和失去至親兄長的哀痛,這些算得甚麼,都不是。那只是因為阮三才。

阮三才是個有氣節、有風骨的知識分子,方潔心一直都很敬佩他。而且他對自己好得沒話說,跟他一起讓自己感到很安心、很安全,就像小時侯跟哥哥一起生活時一樣。但是,愛情畢竟並非親情,自己和阮三才之間總是欠缺了一些什麽,而自己卻一直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直至施宗文出現。跟施宗文一起時的期待、心跳、洽意、溫柔和甜蜜,是和阮三才一起時感覺不到的。這讓自己終於明白到和阮三才之間一直缺乏的,卻在跟施宗文一起時找到的,就是這種情思婉約的浪漫、這種心意互通的默契、這種愛情獨有的幸福。  

這種幸福之感常帶着強烈的誘惑,讓沒有嚐過的人神搖意奪,讓嚐過的人不能自拔,使人不甘於平淡如水,而去貪戀濃情蜜意。可是,為了這種幸福,就要放棄阮三才嗎?想到他的深情厚意和關懷扶持,要背棄對他的承諾,甚至要離開他,這對方潔心來說太困難、太罪疚。

都道是金玉良姻,

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對着,

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

世外仙姝寂寞林。

嘆人間,

美中不足今方信。

縱然是齊眉舉案,

到底意難平。

方潔心從前讀《紅樓夢》時,裏面有這首《終身誤》,寫的是在賈寶玉和薛寶釵看似美滿的婚姻下,卻是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思念,和他對愛情的遺憾。方潔心當時以為自己懂了,但到現在才真正明白那種感受。寧靜的夜空下,是方潔心內心的交戰。到底她會守着夫妻的情義,但要留下後悔終身的遺憾?還是去追求愛情的美滿,卻要付上內疚一生的代價?

和施宗文沒見面已差不多一個月了,方潔心對他的思念與日俱增。中秋後,阮三才和施可名要到廣州去,三天後才回來。方潔心獨自在家,倍感難受。這天,有人到孤兒院送信給方潔心,她拆開一看,竟是施宗文寫的:「潔心,我有話要跟你說,如果你還想見我,今晚八時請到西湖的望湖亭。宗文字」。方潔心從未試過讀完一封信後會這麽高興,終於可以見到施宗文了! 但是他要跟自己說什麼?

方潔心八時前就到了望湖亭,正看着湖上的月色。忽然,她聽到一把熟悉的聲音:「潔心!」。

方潔心回過頭來,是施宗文來了。只是一個月不見,施宗文竟瘦了一圈,以往那份英姿颯颯也黯淡了。

「宗文,你消瘦了。」

「我沒事。 可你還是一樣漂亮。」

施宗文從沒這樣子稱讚方潔心,她聽了臉上一紅。

「來,我們到外面看看。」

二人便走出了亭外一個石砌的平台,平台直伸出湖面,整個西湖的夜景都盡收眼底。其時正值月圓,天上的明月,湖中的倒影,那個才是真正的嬋娟?此刻,天上人間,已難分辨。

「真美,我從不知道西湖有這樣的一面。」

「這就是有名的平湖秋色。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美麗的平湖秋色。」

施宗文凝望着方潔心,那痴痴的眼神,方潔心從未見過。

「潔心,這一個月來我都想得清清楚楚了。我是不會退出部隊的,這一點我真的希望你能夠明白。如果我們因此而不能再見,那今夜將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那麽有些說話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否則我死不瞑目。」

施宗文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潔心,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被你吸引住,跟你相處下來,我更是為你着迷。潔心,我已經深深愛上了你!」

「你是有夫之婦,我對你的愛意只能是非份之想。我不期望會有什麽結果,只要能夠在你身邊,我已經滿足了。但如果我們不能再見,那我一定要你知道我的心意。現在我說了出來,你可能會鄙視我,更加不想見我,但我已管不了這麽多。」

方潔心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終於到了這一刻,自己到底要怎樣?愛情、姻義、渴望、承諾,到底應該要怎樣選擇?

施宗文見方潔心毫無表示,以為她到最後還是不願意接受自己,肝腸寸斷,萬念俱灰,含着淚說:「潔心,再見了。」,便轉身離開。

終於,方潔心下定決心,在施宗文後面喊道:「宗文!我不會鄙視你,因為我愛你!」

施宗文聽了,感到就像是從地獄即時升上了天堂一樣,高興得無法形容,馬上走向方潔心,拉着她的手:「潔心,真…真的嗎?」

方潔心投進施宗文的懷裏:「是,我愛你。」

施宗文環抱住方潔心,一直以來的夢想竟成真實,傷心的情淚換成了激動的熱淚:「潔心,我太快樂了,太快樂了!」

二人緊緊相擁,也不知過了多久,施宗文說:「但是,潔心,我們在一起,世人不會認同我們,只會鄙視我們,你怕嗎?」

「我不怕。」

「可是,阮三才呢?」

方潔心把施宗文抱得更緊:「宗文,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其他的事我們遲些才去想,好嗎?」

施宗文沒有答話,輕輕捧起方潔心的臉,深情一吻。

不負這情真意切,

未忘那月下誓盟。

千夫指,

更何曾眉頭一皺。

萬人責,

仍甘願豁出生命。

世難容,

亦決意直到永恆。

只因那茫茫人海,

你就是唯一。

今以天為證,

縱是苦戀,

因為情深,

所以無悔。

 

(八)

甜蜜的回憶總令人心醉,何況是那定情一夜?方潔心永遠都不會忘記。此刻,她看着窗外滿地落葉,和施宗文一起已經一年了,瞞騙着阮三才也已經一年了。想起那夜自己所下的決心,方潔心終於想通了。自己既然已經選擇了施宗文,就不應該對阮三才猶豫不決。自己的優柔寡斷,徒添對三人的傷害,才會有今日之事。方潔心已經決定了,無論施宗文是生是死,自己對他的感情是不會改變的,因此她不能再和阮三才一起了。她會向阮三才坦承,不再退縮。這是件困難的事,自己將為此而愧疚,阮三才也會因此而受到傷害。但繼續逃避,甚至瞞騙下去,只會是更大的罪惡,阮三才也不會願意活在虛情假意之中。到此,方潔心终於釋懷。

忽然,她聽到一把熟悉的聲音:「潔心!」。

方潔心回頭一看,發現施宗文已經醒來了。她急忙走過去,一邊捉住他的手,一邊哭着說:「宗文,你醒來了!太好了!太好了!」

伏在床上的沈香君被吵醒了,施宗文叫了一聲「媽媽!」。見到兒子醒過來,她也高興得哭了出來:「宗文!宗文!你終於醒來了!」

方潔心站起身來,一邊拭着眼淚,一邊感謝上天眷顧,讓自己和施宗文可以繼續在一起。

想通了之後,這次在回家路上,方潔心不再惶恐,雖然還有點怕,但卻釋然多了。她己經準備好跟阮三才坦白,無論有多困難、多難受。進了家門,發覺一切還是老樣子,留給阮三才的那張字條依然原封不動。阮三才根本沒有回來過,已經兩天了,他到底去了哪裏?方潔心這才想到,他一定是不想見到自己,所以不肯回家。想到這裏,方潔心既難過又無奈。  

自施宗文醒來以後,方潔心每天都到醫院探望他。他康復得很好,精神也漸漸恢復過來,方潔心和沈香君終於放下了心頭大石。這天,病房中只有方潔心和施宗文。方潔心扶着施宗文坐起來時,看到他有點痛苦的表情。

「怎樣?傷口痛嗎?」

「不痛,有你在就不痛。」

「關心一下你,就亂耍貧嘴。你自己在這兒吧!我出去拿些熱水過來。」方潔心半嗔半笑。

「不,我是說真的。」施宗文似乎不是開玩笑。

「在我昏迷的時侯,迷迷糊糊之中,我經常感到自己在生死邊緣掙扎,每次要放棄的時侯,我就想起你,那使我又堅持下來了。」

「潔心,我想你知道,你是我生存下來的動力,為了你,我再死十次也是心甘情願的。」

方潔心滿是柔情:「宗文,我也想你知道,無論前面的路有多難走,我都會和你一直走下去。」

經歷過生關死刧,二人的感情已是牢不可破。此刻,他們四目交投,卻沒再說話,只因那至死不渝的深情,已非任何語言文字所能表達,而是在兩心之間,靈犀互通。

方潔心到外面去取熱水時,在走廊遇到沈香君。

「阮太太,在這兒遇見你真好,趁宗文不在,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方潔心十分奇怪,便和沈香君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

「阮太太…我可以叫你潔心嗎?」

「當…當然可以。」

「潔心,我想說的是關於你和宗文的事。」

方潔心一驚:「宗文告訴了你?」

「不是,我一早就猜到幾分,這陣子,看見你和他之間的眼神,我幾乎可以肯定了。」

「你一早就猜到?」

「我是宗文媽媽,他瞞得過別人,瞞不了我。潔心,你老實告訴我,你們是認真的嗎?」

方潔心斬釘截鐵:「我們是認真的。」

沈香君看着方潔心雙眼:「我相信你,從你對宗文的關心,我看得出來。」

沈香君頓了一頓,然後問:「那麽,阮教授呢?」

「我不會再和他一起了。」

沈香君不語。方潔心問她:「你會看不起我嗎?」

「為什麼?」

「你…不會認為我是個朝秦暮楚的女人嗎?」

「你是嗎?」

「當然不是!」

沈香君微笑着:「這就是了。這是你們三個人的事,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為什麼還要多言?你也不必介意旁人怎麼想 ,只要你不感到後悔就是了。」

「施夫人,謝謝你的諒解。」  

「也沒什麼。這只是我作為過來人的一點體會而已。對了,我要回去看宗文了,待會見。」

方潔心看着沈香君走回房間,心想她到底經歷過什麼事,能如此豁達?其他人的想法自己不會介意,但沈香君是施宗文的媽媽,方潔心之前最擔心的就是她對自己的看法。現在她能接受自己和施宗文在一起,無論是什麼原因,始終是一件好事。接下來要面對的,便只有阮三才了。他什麼時候才肯回來?他此刻又身在何方?

在一處不知名的地方,阮三才慢慢睜開了雙眼,才坐起身來,就感到腦後隱隱作痛。他漸漸習慣了這裏的光線,發現自己正身在一個幽暗的小房間,坐在床上,旁邊只有一張卓子、兩張椅子,四邊的牆壁很高,在其中一邊的上方,有一扇唯一的窗子,卻裝上了鐵枝。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裏的?他只記得自己在城中漫無目的地走着,心裏只感到被背叛的痛苦和殺人後的惶恐。不知不覺,走進了一條小巷,忽然腦後傳來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便沒了知覺,醒來以後,就在這房間了。阮三才估計,自己是被人打昏了之後,被帶來這裏的,誰會這樣做?疑惑之際,他聽到房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音,房門隨即打開,一人走了進來:「阮教授!很抱歉要用這種方式請你過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