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25, 2020

苦戀







一)

時為1948年秋天,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國民黨的全面內戰已經白熱化,戰況在中國東北尤為激烈。同時全國各地都有支持共產黨和共產主義的運動,參與者很多都是年青人和知識份子,即使在沒有戰亂的地方,也是鬧得人心惶惶。於此動盪的時代裏,浙江杭州相對平靜,這裏的學得以繼續營辦,師生仍然可以如常上課,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這天,在一所大學裏,數學和邏輯學教授阮三才正在授課,心裏卻感到是活受罪。

「好了,各位同學,我舉殺人者死這個例子只是想說明全稱命題的意思,不是說我支持這種做法。」阮三才嘗試令學生冷靜下來。

殺人者死個法則是誰定的?這種想法的根據在那裏?」

「這簡直是封建,就是這些封建思想使中國如此落後。」

「對!教授不應該提倡封建思想!」

學生們你一言我一語,阮三才根本沒有插口的餘地。當時的社會氣氛瀰漫着政治鬥爭意識,年青人滿腦子是革命思想。尤其在大學裏,學生把教師當成政治敵人,聽課時作政治鬥爭的聯想,動輒就要跟教師爭辯、對抗。對於阮三才這位反對共產主義的教授,敵意尤甚。  

所以我們需要共產主義,唯有共產主義才能消滅這些封建思想」在這時一把清朗的聲音高叫着,大家都靜下來聽他說話。這人名叫施宗文,一臉英氣,是大學其中一位學生領袖,經常組織支持共產黨的討論會和遊行等活動,跟阮三才註定站在對立面。

施宗文站起來問:「阮教授,你在課堂外的立場大家都很清楚,還要在課堂上宣揚封建思想嗎?」

阮三才直看着他說︰「我已經說過了,我只是隨便舉個例子,我們現在是上邏輯課,跟封建思想無關係。大家都已經表達過意見了,請你先坐下來,我們繼續上課吧。」施宗文也沒再表示,冷冷地坐下。一堂課好不容易才上完。

大家陸續走出課室,施宗文卻逕自走到講壇前跟阮三才說︰「阮教授,我再提醒你,以後我們同學之間的討論,你不要再來妨礙我們。

「你是說昨天的事嗎?你們向其他學生宣揚唯物史觀這些錯誤的想法,我碰上了,一定要阻止。」

「你阻止我們向同學展示真理, 錯誤的其實是你!

「我已經說過了,唯物史觀是錯的,只以經濟生產解釋歷史,抹殺精神文化和精神價值,本末倒置,以此為根據的共產主義更是錯上加錯。」

「阮教授,你經常說你熱愛國家,現在我們國家政府腐敗,社會落後,飽受帝國主義和軍國主義的侵略,你還看不出只有共產主義、無產階級革命才是出路嗎?」

「施宗文,如果革命是革除壞的東西,帶來好的改變,我第一個贊成,但現在你們只是誤己誤人,禍國害民! 」阮三才說罷也不等施宗文回應,轉身就走。留下施宗文悻悻然地看着他,彷彿就要馬上革掉他的命。

阮三才的家就在大學附近的一所小平房。他在回家的路上還想着剛才的事,心中還有點氣。但他知道無論在外面遇到什麽事,回到家都可以讓他輕鬆下來,因為這裏有他最愛的人。

「潔心,我回來了。」

從廚房走出一位清秀的少婦,是阮三才的妻子方潔心。

「你先休息一會吧,晚飯很快就好。」

「我來幫忙吧。」

「你知道嗎?現在一斗米漲到二千萬元,你的煙一包要二十萬元,錢都不值錢了。」(註:1940年代末期,由於國民政府財政混亂,並以印鈔方式應付嚴重的財赤,加上貨幣改革失敗、局勢不穩,中國通貨膨漲失控,物價飛漲。)

「物資缺乏,價格當然會上升。」

「我看是政府無能、貪污腐敗才是。三才,時局越來越差,是否又要回到抗戰時的日子?我真的很擔心。」

「不要擔心,要對政府有信心。國軍一定會勝利,國家很快會回復和平。到時政府就有時間解決問題。」

阮三才口中這樣說,但心裏卻不是這樣想。捱過八年抗戰的艱苦歲月後,又來一場內戰,如果政府真的有能力的話,局勢就不會演變到今天這個田地了。

無論如何,此時此地,在這房子裏,兩口子的生活是平靜的。但這樣的日子還能維持多久?

 

(二)

西湖的絕色令人陶醉,她的美能隨着四季的變遷而展現出不同的風姿和韻味。秋天的西湖,湖畔的樹木早已披上了一片秋黃,偶爾還點綴着楓樹的豔紅,倒映在湖上,就連水裏面都有濃濃的秋意,但稍遠的山丘依然綠葉處處,彷彿還留戀着夏天的回憶。此情此景,襯托出方潔心份外秀麗。她在湖邊一處幽靜的地方,似乎是在等人,是等她的丈夫嗎?

「對不起,我來遲了。」來人溫柔地說着,還從後輕輕抱住方潔心。但他卻不是阮三才,而是施宗文。

「我剛下課,就馬上趕過來。」

「我也是剛到,你不用急。」

「怎麼不急?我們已經三天沒見了。人們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我們等於九年沒見了!」

方潔心被他逗得笑了,那樣子令施宗文忍不住在她面上吻了一下。他們就牽着手在幽靜的小路上邊走邊訴說着情意。方潔心喜歡跟施宗文一起,施宗文躍動的生命力讓她感受到活力和希望,在這一切都教人失望的時代裏,這是多麼美好的感覺。方潔心也是個關心政治民生的時代女性,隨着世道越發消沉、生活越發艱難,她暗地裏也漸漸認同共產黨和共產主義,認為這樣才能挽救國家,因此她也更能接受施宗文。這是愛嗎?如果愛會使人感到完整、充實和快樂,那她的確愛上了施宗文。

那阮三才呢?方潔心每念及此,心裏都會陣陣刺痛。抗日戰爭爆發之後,大學西遷貴州,方潔心當時還是學生,她就在那時侯認識阮三才,兩人很快就結了婚。 阮三才是個有理想的人,反對共產主義,拒絕向時風屈服,那是一種正氣,讓方潔心感到依靠和平靜。但她心底卻總有一種渴求,總想要一點什麼,是在阮三才身上找不到的。直到她遇上施宗文,才意識到這種渴求。這種強烈的感覺,和得到滿足的快樂,令自己不惜背棄承諾,逾越界限,一心為追求自己認為真正的愛情而拋開一切。那使她感到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快樂,也讓她感到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內疚。

就要到黃昏了,是離愁別緒的時候。方潔心說︰「那我們周三再見吧。」

施宗文依依地握住她的手: 「潔心,你什麼時侯才跟阮三才說我們的事?」

「你再給我多一點時間吧,我…我實在還末準備好。」

「好、好,我不是要摧促你,我只是真的很想跟你永遠在一起。」

方潔心聽了嫣然一笑,在一片秋色之中,那笑容彷彿就是世上最美的。

 

(三)

在方潔心和施宗文相會的時候,阮三才去了探望他從前在大學的老師施可名。施可名早已從大學退休,現在準備離開杭州,到廣州去跟兒子一起。

「施教授,看樣子你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都好了,書本和其他東西都已帶過去廣州了,剩下來的也沒什麼。在這裏住了半輩子,只在抗戰時離開過。」施可名有點感慨。

「連你都要走,在這裏明白我的人越來越少了。」阮三才的感慨比施可名還要深。

「三才,可以堅持的就堅持下去,但不要強出頭,你和潔心二人要注意自己安全。如今局面已經難以收拾,人心乖戾,共禍橫流,我們這些書生已做不了什麼。」

「施教授,我明白的。有時候我也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人們以為我反對共產主義就是抱殘守缺、固步自封,對國家的沉淪莫不關心,但我對國家的感情他們能夠明白嗎?現實有好有壞,但不能因為對現實失望,就走上歧途,還以為是捷徑,這二、三十年來人心就是這樣消沉下去,共產主義才會興起。這些我都明白,至少我理智上是明白的。但我看着政治是這樣腐敗,官僚政客是這樣可鄙,知識份子只會隨着社會風氣團團轉,一味逢迎年青人,半點擔當也沒有,社會道德正義淪喪,民生經濟又越來越差,致使外侮不斷、日寇侵華、戰火連年,現實也真的無可眷戀。我對國家的愛只能在觀念中存在,這是抽象的、無現實對象的愛…有時我想,這真是一種絕望的單戀,我只能盡力堅持到底。」

施可名走到阮三才身邊,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然後站在窗前,看着遠處的雷峯塔說:「我老了,不像你,正當盛年,有這種堅毅。」 他頓了一頓,「我真希望我的侄兒能有一點像你。」

「施宗文年輕,一腔熱血,最易受共黨的大同世界、烏托邦之類的似是而非的假理想吸引。而且他父親在國民黨清黨的時候被槍斃,難怪他仇視國民政府,傾向共黨。」

「我兄長當年只是同情共產黨,現在他兒子巴不得馬上加入。兩父子都被共產主義誤了。」

「他最近有來看你嗎?」

「他還惱我要離開,已經一段時間沒來了。」

「他還年少,會覺悟過來的。」

施可名沒有答話,只嘆了口氣,轉身跟阮三才說:「時侯不早了,你回去吧,別讓潔心掛心。」

「那我先走了,周四我到火車站送你。」

 

(四)

這天阮三才一早就出門去火車站送別施可名,二人在月台上話別。

「施教授,祝你一路順風,到廣州安頓好,請寫信回來。」

「三才,別怪我嘮叨,你倆在這兒要注意安全。」

「我會的,請你放心。」

「廣州那兒應該有適合你的工作,我看能否給你安排,你在這兒遇上什麼麻煩就過來吧。」

「謝謝,有需要的話我會找你,但我還是希望…」

阮三才留意到施可名的眼光注視着自己身後,回頭一看,原來是施宗文來了。

「施教授,我不耽誤你了,你要好好保重。」

「你也要保重。」

阮三才就在施宗文旁邊走過,兩人互望一眼,也沒說話,阮三才就離開了。施宗文上前叫了一聲「叔父」。

「還以為不會再見到你了。」

施可名有點喜出望外。他的兄長在清黨時期(註:清黨是指1927年到1928年國民黨以鐵腕手段清除黨內共產黨黨員和跟共產黨有關的黨員的行動)被國民黨特務找到,拉到街上就地槍決。那時侯,施宗文還未滿周歲。施可名就代兄長教導施宗文,對他視如己出。施宗文從小乖巧,很討叔父歡心。施可名實在是捨不得這個侄兒。

「你要走,我一定會來送你,但是…你一定要走嗎?」

「是的,我要走了。宗文,你已經長大了,要好好照顧自己和你媽媽…」施可名有點猶疑,不知道應否再說下去。他看着施宗文,想起他還是襁褓時的模樣,現在已經比他的父親還要高大,他在自己的教養下成長,就像自己的兒子一樣,施可名感到他有責任說下去。

「宗文,我們已經討論過很多次了,現在我最後一次請你別再相信共產主義,回頭吧!」

「叔父,到了這一刻,我們還要爭論這件事嗎?我們就不能好好的道別?」

「宗文,你從小就很聽我的話,為什麽在這個問題上卻如此固執?」

「叔父,那你為什麼就不肯相信我?你寧願相信阮三才這些人,也不願意去了解一下我的立場。」

「因為阮教授和我都看穿了他們的謊言,看到那泯滅人性的真面目。」

「你是因為不贊成我才離開的吧?」

「你父親是被共產主義連累而死的,我實在無法接受你走上了同一條錯誤的道路。」

「父親是被國民黨害死的!跟共產主義無關!」 施宗文終於按捺不住。

施可名看着施宗文激動而執着的樣子,終於感到心灰意冷,自己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最後他只能說:「宗文,那請你記住,真理不止於今日,也不盡於今日,現在你是在迷途中,卻以為是進步,將來你要從頭翻悔的。」

「我們還是分道揚鑣吧!」

「你有道路嗎?你的道在那裏?」

施可名說罷,就拿起行李,走上火車。施宗文想着叔父最後的一句話,自己的道路在那裏?自己不正是在一條康莊大道上嗎?想着想着,火車也就開了。以往跟叔父生活的點點滴滴又再回憶起來,其實自己最想得到的是叔父的認同,為什麼他偏偏不能明白?為什麽自己就不能好好和他談一次?甚至在離別的時候也要鬧翻?今天以後,也許此生都沒機會再見面了,這個從小都疼愛自己的人,這個自己視為父親的人。

施宗文目送着火車越開越遠,也變得越來越模糊,只因雙眼早已熱淚盈眶,終於不禁流下淚來。

 

(五)

秋深了,空氣中已感到陣陣寒意,肅殺的冬天就要來了。這天,大學平靜的校園突然一陣騷動,包括施宗民在內的一批學生,一邊向其他學生派單張,一邊大叫着:

「解放軍在東北勝利了!共產黨已經控制東北了!」

「國軍已經大敗!衛立煌都落荒而逃啦!」(註:衛立煌是國民黨軍隊東北地區總司令)

「熱烈祝賀解放軍旗開得勝!」

共產黨和國民黨在中國東北的戰鬥於194811月初結束,國民黨潰敗,戰果為共產黨取得最後勝利奠定基礎(註:這場戰役就是「三大戰役」中的第一場「遼瀋戰役」)。清息很快就傳遍各地,杭州也不例外。大學支持共產黨的學生在校園內發起活動,宣揚和慶祝共產黨的勝利。施宗文興奮地叫着口號,正要把單張派給前面的人,一看之下,原來是阮三才。他就說:「阮教授,我看你今天別來這裏,快走吧!」語氣似乎並無嘲弄之意,而是由衷的。

「我走了,好讓你們繼續慶祝所謂勝利嗎?這不是勝利,這是國難!」

「什麼國難?是共產黨解放了中國人民才是!」有學生高聲反駁。

「國軍一時失利,不代表全國的情況。」阮三才說。

「阮教授,你快走吧,現在你再說什麽都沒用了。人心所向就是最好的證明,現在全國人民都支持共產黨,希望快點得到解放。」施宗文說完就想離開,但阮三才從他身後說:「今天你們自以為得意,他日你們就會後悔的 。」

阮三才這句話,讓施宗文想起叔父臨走時教訓自己的說話,使他再次感到叔父寧願認同阮三才也不肯認同自己,頓時氣上心頭,轉身駡道:「滾吧!你這條封建思想、資本主義的走狗!」

阮三才不甘受辱:「你其身不正,沒資格說人是走狗。」

「我如何其身不正?」

「你相信邪僻之說,就是其身不正!」

「共產主義是真理,你的封建思想才是邪僻之說。因為有你這些人,中國才會落後,才會有剝削,才會有奴役。共產主義解放中國人民,為中國帶來富強、平等、自由!」

「共產主義否定普遍人性,否定人的個體性,你還希望它帶來自由?它只會帶來專制和獨裁!」

「那叫專政!讓無產階級革命得到徹底的勝利,到時真正的理想國降臨,就人人平等,人人自由!」

「恐怕那時侯每個人都成了一部機器的螺絲釘、齒輪,只知道生產,沒有思想,沒有靈魂!」

「你這是冥頑不靈,自取其辱!」施宗文接着轉向其他學生說:「各位,我們一同來把這條資木主義的走狗打發掉!」

「滾吧!資本主義走狗!」,「歷史的洪流你是擋不住的,夾着尾巴逃吧!」,「滾出大學吧!」。

在施宗文的號召下,學生羣情洶湧,不斷指責和咒罵阮三才,他唯有憤憤不平地離開。但事情沒有因此完結,反而越鬧越大。有些學生領袖早就視阮三才為眼中釘,想趁機會藉這件事逼他離開大學,因此連日組織罷課、遊行和聲討大會等抗議行動,弄得大學鷄犬不寧。事情終於驚動到校長,為了息事寧人,校長決定要阮三才暫時休假,停止一切職務,待事情淡化了再說。這使阮三才感到萬分寃屈、失望和沮喪,他實在無法明白何以連大學都成為政治鬥爭的戰場,何以國家變成今天這個模樣。這個國家還有希望嗎?還值得去愛嗎?自己理想中、觀念中的中國何時才能成為現實?這種觀念和現實的交戰使他疲憊不堪。

 

(六)

西湖畔,在一片落業之中,方潔心約了施宗文見面,但今次的氣氛跟以往很不同。

「你答應過我不會因為我們的事難為三才的!」方潔心從未如此責備過施宗文。

「潔心,請你相信我!我跟針對阮三才的事無關,我已經叫他們放過他的,但他們不聽。我絕對不會如此卑鄙下流!」

「但這件事始終是因你而起的。」

「那天我一見到他就叫他離開,只是後來不知怎的,又吵起來,結果就越鬧越大…我實在不是故意的,請你原諒我。」

「三才現在受了很大打擊,我見着很難過,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你。」

「你不相信我嗎?」

「我現在心裏很亂,我想…我們暫時還是不要見面的好。」

「潔心!叔父已經走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對不起,但我需要靜一靜。」

「潔心!潔心!」

方潔心走了,在蕭索的秋風中留下了施宗文和以往一起快樂的日子。

至於阮三才,連日來他都鬱鬱寡歡,唯一能安慰他的就是方潔心的陪伴。

「三才,等事情過去了大學就會恢復你的職務。」

「我看不會了。施教授臨走時就告誡過我要小心,我實在應該聽他的。我不在意我的教職,我只是不能接受人心如此淪喪,共產主義如此猖獗,學生如此卑鄙。」

「我想學生不會個個是這樣,至少施教授的侄兒…」

「別在我面前提起這個人!我實在為施教授感到痛心!」

方潔心聽了這話,心中真是百般滋味。

「對了,潔心!」阮三才腦海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我們離開這裏吧!我去聯絡施教授看廣州那邊有沒有適合我的工作,如果可以,我們就到廣州去!」

「三才,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認真的,反正這裏已容不下我,我們在這兒又無親人,已沒有值得我留戀的地方…潔心,你捨不得這兒嗎?」

方潔心馬上想起施宗文,自己捨得他嗎?

「三才,這事太突然了,你先讓我想一想。你何不先聯絡施教授,看看廣州那邊的情況怎樣?」

「對,我這就去找施教授。」阮三才顯得相當興奮。方潔心看在眼裏,卻感到非常為難。

 

(七)

自從昨天想到離開杭州到別處去,阮三才就雀躍起來,今天一早就出去聯絡施可名和打聽其他地方的情況。方潔心在家裏坐立不安,內心七上八下。她實在不想離開杭州,不想離開施宗文,但又想不出理由叫阮三才留下。又急又亂之際,聽到廚房有些聲音,進去一看,竟然是施宗文從後門進來了。

「潔心!」

方潔心大吃一驚:「你怎麼來了?幸好三才剛剛離開。」

「我知道,我看見他出外,而且走得遠了,才偷偷進來。我這幾天都在你家附近等機會來找你,但阮三才一直都在…到今天我終於可以見到你了!」

「這幾天你都在外面等?」

施宗文點點頭。方潔心說:「你怎麼這樣傻?」

「潔心,這陣子我都快發瘋了,我一定要跟你再解釋清楚,我不能讓你就這樣離開我。」

其實方潔心早就原諒了施宗文,現在看見他憔悴的樣子,更是心痛不已,柔聲道:「宗文,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種人。」

施宗文聽了,高興得緊緊抱住方潔心:「謝謝你!潔心,謝謝你!我…我真的很想你!」

「看你高興成這個樣子。」方潔心到這一刻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和阮三才之間是恩情,和施宗文之間才是愛。

二人相擁良久,方潔心才想起眼前的難題,對施宗文說 :「三才想我和他一同離開杭州。」

「什麼?那我們怎辦?」

「我也不知道。我當然不想走,但又想不出什麼理由要他留下。」

施宗文想了想,然後說:「你這就告訴他我們的事吧!」

「不可以!三才受了這麽大打擊,我不忍心現在就跟他說。」

「其實根本就沒有所謂最好的時機,我們應該一早就跟他說了。」

「我實在說不出口。」

「不要一拖再拖了,這就跟他說吧!」

方潔心無力地靠在牆邊:「宗文,請你不要逼我。」

「潔心,我不是要逼你,我實在是不想再偷偷摸摸下去了。」

「唉!老天爺怎麼不叫我在遇到三才前先遇到你。」

「潔心,那你到底是愛他還是愛我?」

方潔心幽幽地嘆了口氣:「我當然是愛你。」

方潔心這句話,施宗文聽了,故然是感到萬分甜蜜,但對於在門外偷聽的阮三才來說,卻如同一柄利刃直插心房,痛得難以形容。原來他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聽到廚房有對話聲,竟然是施宗文和方潔心,就躲在門外偷聽,二人的對話都聽了。當他看到施宗文抱住方潔心,早就妒火中燒,但還是忍而不發。可是,當他聽到方潔心對施宗文說「我當然是愛你」,就再也承受不住。精神已經飽受折騰的他,到這刻終於崩潰,對施宗文的恨意更如同山洪暴發、海嘯狂淹。剎那間,背叛、嫉妒、仇恨、羞辱、絕望和痛苦的感覺全都湧上心頭,把靈魂都吞沒了,腦中「轟」的一聲,變成一片空白,只感到一股無法抑制的憤怒,一股要發洩出去的憤怒。

阮三才看見卓上一把水果刀,拿到手上就衝進廚房。方潔心和施宗文還未意識到什麼回事,阮三才已經緊握着刀往施宗文身上猛刺,方潔心嚇得呆了,施宗文痛極大叫,阮三才則始終沒吭一聲,沉默而冷酷得可怕。終於,施宗文不支倒地,躺在血泊中,動也不動。方潔心戰抖着,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她嘶啞着聲音對阮三才說:「你…你殺人了!」。阮三才彷彿才清醒過來,他拋下了刀,看了看方潔心,就往外面狂奔。


阮三才一直跑、一直跑,腦海只是不斷重複着剛才的片段,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現,一字一句在耳中回響…「你到底是愛他還是愛我」…「我當然是愛你」…。阮三才邊跑邊哭,也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遠,他終於停下來了,也漸漸恢復了意識,才發覺已經跑進了城中。他實在無法相信潔心竟然背叛了自己,也無法相信自己已經殺了人。這時,一批學生正在遊行,拉着橫幅,邊走邊叫:「共產主義萬歲!」、「共產黨萬歲!」、 「無產階級革命萬歲!」。阮三才茫然地看着他們在身邊走過,再漸漸走遠,心裏不禁想,到底是時代瘋了?是人心瘋了?還是自己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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